春日闺思
一帘飞絮滚凤团,启朱扉眼花撩乱。腕消金钏松,腰瘦翠裙宽。独步盘桓,幽窗下画栏畔。
【驻马听】妆点幽欢,凤髓茶温白玉碗;安排佳玩,龙涎香袅紫金盘。琼花露点滴水晶丸,荔枝浆荡漾玻璃罐。日光酣,天气暖,牡丹风吹不到芙蓉幔。
【乔牌儿】娇莺时睍睆,杜字自呼唤。故人一去音尘断,这芳菲谁顾管。
【鸿门凯歌】冷淡了联珠翡翠冠,离披了合彩鸳鸯段,零落了回文龟背锦,空闲了通宝鸦青幔,巫山庙云壑翠桃园洞烟火黑弥漫,望夫台景物年年在,相思海风波日日满。眉攒,屈纤指把归期算;心酸,染霜毫将离恨纂。
【甜水令】空撇下乡幕房栊,银烛帏屏,珠帘楼观,几度月团圆。斗草无心,待月无情,吹箫无伴,眼睁睁寡凤孤鸾。
【天香引】将一个瘦形骸青镜羞观,愁也多端,病也多端。柳影花阴,看别人珮玉鸣鸾。听一篇《长恨歌》肝肠刃剜,念几句送春词骨肉锥钻。盟誓难瞒,疼热难拚。生也同衾,死也同棺。
【随煞】多应是在谁家风月闲亭馆,陡恁的情悭义短。我恓惶事攒下万千般,他风流罪攒来数十款。
送王姬往钱塘
十年无梦到京师,卧书窗坦然如是。几偿沽酒债,填不满买花资。近柳题诗,又感起少年事。
【驻马听】槁木船容姿,对花月羞斟鹦鹉卮。浮云般神思,扭宫商强作鹧鸪词。我吟到碧梧栖老凤凰枝,他道是雕笼锁定鸳鸯翅。急煎煎捻断吟髭,则被你紫云娘奚落杀白衣士。
【沉醉东风】讲礼教虚心儿拜辞,说艰难满口儿嗟咨。蛾眉浅黛颦,花靥啼红渍,向樽前留下些相思。我本是当年杜牧之,休认做苏州剌史。
【庆东原】雨歇阳关至,草生南浦时,好山一路相随侍。沉点点莺花担儿,稳拍拍的花藤轿儿,嗑刺刺鹿顶车儿。踅过若耶溪,赶上钱塘市。
【离亭宴歇指煞】我不向风流选内求咨示,谁承望别离卷上题名字,关心为此。慢教蜂做问花媒,不劳莺唤寻芳友,何须蝶做追香使。春残小洞房,门掩闲构肆,不是我愁红怨紫。青楼赢的姓名留,彩云渐逐箫声去,锦鳞拟待音书至。明牵双渐情,暗隐江淹志。多娇鉴兹,搜锦绣九回肠,扫云烟半张纸。
秋夜梦回有感
凤台无伴吕鸾箫,间别来未知音耗。鱼沉尺素稀,雁断锦笺遥。魄散魂消,心间事对谁道。
【驻马听】林外萧条,一夜霜侵红叶老。庭前寂寥,几番风撼的碧梧雕。病儿多偏觉被儿薄。影儿孤最怕灯儿照。睡不着,淅零零暮雨窗前哨。
【乔牌儿】业眼儿才待交,丫鬟早来报。揽衣推枕掀帘幕,共多情厮撞着。
【沉醉东风】则见他乌云髻斜簪玉翘,芙蓉额檀口似樱桃。端的是万种娇,千般俏,更那堪兰麝香飘。今日个得见多情女艳娇,将我这受过的凄凉忘了。
【风入松】相思一担我都挑,压损沈郎腰,笋条般瘦损潘安貌。这些时茶和饭懒待汤着,几番待要觅尤云寻取快乐,争奈被水淹蓝桥。
【甜水令】则见他款解罗衫,轻分罗帐,低垂罗幕,团弄粉香娇。半拥鸳衾,斜倚珊枕,共谐欢乐,枕凝酥手腕儿相交。
【雁儿落】被翻红浪高,髻亸乌云落。强如海上方,胜似灵丹药。
【得胜令】呀,则见他粉汁透鲛绡,恰便似带雨海棠娇。雨歇阳台静,云还楚岫遥。欲再整鸾交,间阻邯郸道。懊恨你一个妖挠,可怎生梦儿里无下梢。
【川拨棹】我这里下庭皋,雨初晴月影高。银汉迢迢,落叶萧萧。万籁静闲庭悄悄,原来这几般儿将鸳梦搅。
【七弟兄】画帘外铁敲,纱窗外竹摇,呀,敢聒的人越难熬。寒蛩唧唧临阶闹,疏萤点点趁风飘,宾鸿呖呖穿云叫。
【梅花酒】呀,我这里自窨约,三鼓又频敲,四更又初交。呀,咱两意又徒劳,心儿里相念着。呀,敢梦儿里故寻着,不由人越懊恼。书房中受寂寥,我心内自量度。
【喜江南】几番待接丝弦何处觅鸾胶,敢银瓶无计井中捞,转南柯蚁阵早迷巢。可着我怎了,孤眠独枕过今宵。
【离亭宴煞】西风煞是能聒噪,秋声不管离人恼,鬼病儿今番越着。不能够共枕席,谩使传书简,空服灵丹药。近灯檠将香篆焚,叩香几把灵神告,将一个羊儿赛了。你怎生再使我可怜他,着俺这夫妇团圆睡到晓。
秋怀
碧天风露怯青衫,客窗寒月斜灯暗。浊醪和泪饮,黄菊带愁簪。地北天南,佳期被利名赚。
【驻马听】沈约羞惭,都道年来腰瘦减;潘安惊惨,自怜老去鬓髧鬖。鸳鸯被错配了玉清庵,凤鸾交干闪下蓝桥站。不知音休笑俺,吟肩惯压相思担。
【乔牌儿】汝阳斋曾笑谈,凤月所试评鉴。贾充宅不许儒生探,冷清清谁愿览。
【雁儿落】误人书方知性理担,评花稿才觉文章淡。碧云笺慵将鸟篆临,紫霜毫倦把龙香蘸。
【得胜令】凤流谜谨包含,姻缘簿煞尴尬。绿绮琴冰弦断,红叶诗御水淹。何堪,青楼集乔科范;难甘,白头吟,冷句劖。
【滴滴金】自从他暗与香囊,痛剪青丝,平分宝鉴,直恁的绝雁贴。断鱼缄,都做了落叶随风,断梗逐波,轻舟脱缆,急回头秋已过三。
【折桂令】将一片志诚心迤逗的人憨,悲切切似泣露寒蛩,气丝丝如做茧春蚕。抹泪揉眵,看别人花底停骖。可不道多病身愁怀易感,犹兀自读书人饿眼偏馋。憔翠难耽,寂寞多谙,空望想楚庙娉婷,枉祈求普救伽蓝。
【尾声】我则见跳龙门撞碎了偷香胆,权宁耐红消绿减。成就了我紫罗襕犀角带虎头牌,受用你翡翠衾象牙床凤毛毯。
汤舜民,元末明初戏曲作家,号菊庄,字、生卒年、生平事迹均不详,象山(今属浙江)人。补本县吏,非其志也。后落魄江湖间。好滑稽,与贾仲明交久而不衰。文皇帝在燕邸时,宠遇甚厚,永乐间恩赍常及。所作乐府、套数、小令极多,语皆工巧,江湖盛传之。所撰杂剧2种:《瑞仙亭》、《娇红记》,惜已佚。朱权《太和正音谱》评其词曲格势,喻如“锦屏春风”。
哀时命之不及古人兮,夫何予生之不遘时!
往者不可扳援兮,徠者不可与期。
志憾恨而不逞兮,杼中情而属诗。
夜炯炯而不寐兮,怀隐忧而历兹。
心郁郁而无告兮,众孰可与深谋!
欿愁悴而委惰兮,老冉冉而逮之。
居处愁以隐约兮,志沉抑而不扬。
道壅塞而不通兮,江河广而无梁。
愿至昆仑之悬圃兮,采锺山之玉英。
揽瑶木之橝枝兮,望阆风之板桐。
弱水汩其为难兮,路中断而不通。
势不能凌波以径度兮,又无羽翼而高翔。
然隐悯而不达兮,独徙倚而彷徉。
怅惝罔以永思兮,心纡轸而增伤。
倚踌躇以淹留兮,日饥馑而绝粮。
廓抱景而独倚兮,超永思乎故乡。
廓落寂而无友兮,谁可与玩此遗芳?
白日晼晼其將入兮,哀余寿之弗将。
车既弊而马罢兮,蹇邅徊而不能行。
身既不容于浊世兮,不知进退之宜当。
冠崔嵬而切云兮,剑淋离而从横。
衣摄叶以储与兮,左袪挂于榑桑;
右衽拂于不周兮,六合不足以肆行。
上同凿枘于伏戏兮,下合矩矱于虞唐。
原尊节而式高兮,志犹卑夫禹汤。
虽知困其不改操兮,终不以邪枉害方。
世并举而好朋兮,壹斗斛而相量。
众比周以肩迫兮,贤者远而隐藏。
为凤皇作鹑笼兮,虽翕翅其不容。
灵皇其不寤知兮,焉陈词而效忠。
俗嫉妒而蔽贤兮,孰知余之从容?
愿舒志而抽冯兮,庸讵知其吉凶?
璋珪杂于甑窐兮,陇廉与孟娵同宫。
举世以为恆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幽独转而不寐兮,惟烦懑而盈匈。
魂眇眇而驰骋兮,心烦冤之忡忡。
志欿憾而不憺兮,路幽昧而甚难。
塊独守此曲隅兮,然欿切而永叹。
愁修夜而宛转兮,气涫沸其若波。
握剞劂而不用兮,操规矩而无所施。
骋骐骥于中庭兮,焉能极夫远道?
置援狖于棂槛兮,夫何以责其捷巧?
驷跛鳖而上山兮,吾固知其不能陞。
释管晏而任臧获兮,何权衡之能称?
箟簬杂于黀蒸兮,机蓬矢以射革。
负檐荷以丈尺兮,欲伸要而不可得。
外迫胁于机臂兮,上牵联于矰隿。
肩倾侧而不容兮,固陿腹而不得息。
务光自投于深渊兮,不获世之尘垢。
孰魁摧之可久兮,愿退身而穷处。
凿山楹而为室兮,下被衣于水渚。
雾露濛濛其晨降兮,云依斐而承宇。
虹霓纷其朝霞兮,夕淫淫而淋雨。
怊茫茫而无归兮,怅远望此旷野。
下垂钓于溪谷兮,上要求于仙者。
与赤松而结友兮,比王侨而为耦。
使枭杨先导兮,白虎为之前後。
浮云雾而入冥兮,骑白鹿而容与。
魂眐眐以寄独兮,汨徂往而不归。
处卓卓而日远兮,志浩荡而伤怀。
鸾凤翔于苍云兮,故矰缴而不能加。
蛟龙潜于旋渊兮,身不挂于罔罗。
知贪饵而近死兮,不如下游乎清波。
宁幽隐以远祸兮,孰侵辱之可为。
子胥死而成义兮,屈原沉于汨罗。
虽体解其不变兮,岂忠信之可化。
志怦怦而内直兮,履绳墨而不颇。
执权衡而无私兮,称轻重而不差。
摡尘垢之枉攘兮,除秽累而反真。
形体白而质素兮,中皎洁而淑清。
时猒饫而不用兮,且隐伏而远身。
聊窜端而匿迹兮,嗼寂默而无声。
独便悁而烦毒兮,焉发愤而筊抒。
时暧暧其将罢兮,遂闷叹而无名。
伯夷死于首阳兮,卒夭隐而不荣。
太公不遇文王兮,身至死而不得逞。
怀瑶象而佩琼兮,愿陈列而无正。
生天坠之若过兮,忽烂漫而无成。
邪气袭余之形体兮,疾憯怛而萌生。
原壹见阳春之白日兮,恐不终乎永年。
日本人之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译欧西人之言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梁启超曰:恶!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恋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进取。惟保守也,故永旧;惟进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将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破格。老年人常多忧虑,少年人常好行乐。惟多忧也,故灰心;惟行乐也,故盛气。惟灰心也,故怯懦;惟盛气也,故豪壮。惟怯懦也,故苟且;惟豪壮也,故冒险。惟苟且也,故能灭世界;惟冒险也,故能造世界。老年人常厌事,少年人常喜事。惟厌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可为者;惟好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不可为者。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戏文。老年人如鸦片烟,少年人如泼兰地酒。老年人如别行星之陨石,少年人如大洋海之珊瑚岛。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比利亚之铁路;老年人如秋后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潴为泽,少年人如长江之初发源。此老年与少年性格不同之大略也。任公曰:人固有之,国亦宜然。
梁启超曰:伤哉,老大也!浔阳江头琵琶妇,当明月绕船,枫叶瑟瑟,衾寒于铁,似梦非梦之时,追想洛阳尘中春花秋月之佳趣。西宫南内,白发宫娥,一灯如穗,三五对坐,谈开元、天宝间遗事,谱《霓裳羽衣曲》。青门种瓜人,左对孺人,顾弄孺子,忆侯门似海珠履杂遝之盛事。拿破仑之流于厄蔑,阿剌飞之幽于锡兰,与三两监守吏,或过访之好事者,道当年短刀匹马驰骋中原,席卷欧洲,血战海楼,一声叱咤,万国震恐之丰功伟烈,初而拍案,继而抚髀,终而揽镜。呜呼,面皴齿尽,白发盈把,颓然老矣!若是者,舍幽郁之外无心事,舍悲惨之外无天地,舍颓唐之外无日月,舍叹息之外无音声,舍待死之外无事业。美人豪杰且然,而况寻常碌碌者耶?生平亲友,皆在墟墓;起居饮食,待命于人。今日且过,遑知他日?今年且过,遑恤明年?普天下灰心短气之事,未有甚于老大者。于此人也,而欲望以拏云之手段,回天之事功,挟山超海之意气,能乎不能?
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立乎今日以指畴昔,唐虞三代,若何之郅治;秦皇汉武,若何之雄杰;汉唐来之文学,若何之隆盛;康乾间之武功,若何之烜赫。历史家所铺叙,词章家所讴歌,何一非我国民少年时代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陈迹哉!而今颓然老矣!昨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处处雀鼠尽,夜夜鸡犬惊。十八省之土地财产,已为人怀中之肉;四百兆之父兄子弟,已为人注籍之奴,岂所谓“老大嫁作商人妇”者耶?呜呼!凭君莫话当年事,憔悴韶光不忍看!楚囚相对,岌岌顾影,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国为待死之国,一国之民为待死之民。万事付之奈何,一切凭人作弄,亦何足怪!
任公曰: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是今日全地球之一大问题也。如其老大也,则是中国为过去之国,即地球上昔本有此国,而今渐澌灭,他日之命运殆将尽也。如其非老大也,则是中国为未来之国,即地球上昔未现此国,而今渐发达,他日之前程且方长也。欲断今日之中国为老大耶?为少年耶?则不可不先明“国”字之意义。夫国也者,何物也?有土地,有人民,以居于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制法律而自守之;有主权,有服从,人人皆主权者,人人皆服从者。夫如是,斯谓之完全成立之国,地球上之有完全成立之国也,自百年以来也。完全成立者,壮年之事也。未能完全成立而渐进于完全成立者,少年之事也。故吾得一言以断之曰:欧洲列邦在今日为壮年国,而我中国在今日为少年国。
夫古昔之中国者,虽有国之名,而未成国之形也。或为家族之国,或为酋长之国,或为诸侯封建之国,或为一王专制之国。虽种类不一,要之,其于国家之体质也,有其一部而缺其一部。正如婴儿自胚胎以迄成童,其身体之一二官支,先行长成,此外则全体虽粗具,然未能得其用也。故唐虞以前为胚胎时代,殷周之际为乳哺时代,由孔子而来至于今为童子时代。逐渐发达,而今乃始将入成童以上少年之界焉。其长成所以若是之迟者,则历代之民贼有窒其生机者也。譬犹童年多病,转类老态,或且疑其死期之将至焉,而不知皆由未完成未成立也。非过去之谓,而未来之谓也。
且我中国畴昔,岂尝有国家哉?不过有朝廷耳!我黄帝子孙,聚族而居,立于此地球之上者既数千年,而问其国之为何名,则无有也。夫所谓唐、虞、夏、商、周、秦、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唐、宋、元、明、清者,则皆朝名耳。朝也者,一家之私产也。国也者,人民之公产也。朝有朝之老少,国有国之老少。朝与国既异物,则不能以朝之老少而指为国之老少明矣。文、武、成、康,周朝之少年时代也。幽、厉、桓、赧,则其老年时代也。高、文、景、武,汉朝之少年时代也。元、平、桓、灵,则其老年时代也。自余历朝,莫不有之。凡此者谓为一朝廷之老也则可,谓为一国之老也则不可。一朝廷之老旦死,犹一人之老且死也,于吾所谓中国者何与焉。然则,吾中国者,前此尚未出现于世界,而今乃始萌芽云尔。天地大矣,前途辽矣。美哉我少年中国乎!
玛志尼者,意大利三杰之魁也。以国事被罪,逃窜异邦。乃创立一会,名曰“少年意大利”。举国志士,云涌雾集以应之。卒乃光复旧物,使意大利为欧洲之一雄邦。夫意大利者,欧洲之第一老大国也。自罗马亡后,土地隶于教皇,政权归于奥国,殆所谓老而濒于死者矣。而得一玛志尼,且能举全国而少年之,况我中国之实为少年时代者耶!堂堂四百余州之国土,凛凛四百余兆之国民,岂遂无一玛志尼其人者!
龚自珍氏之集有诗一章,题曰《能令公少年行》。吾尝爱读之,而有味乎其用意之所存。我国民而自谓其国之老大也,斯果老大矣;我国民而自知其国之少年也,斯乃少年矣。西谚有之曰:“有三岁之翁,有百岁之童。”然则,国之老少,又无定形,而实随国民之心力以为消长者也。吾见乎玛志尼之能令国少年也,吾又见乎我国之官吏士民能令国老大也。吾为此惧!夫以如此壮丽浓郁翩翩绝世之少年中国,而使欧西日本人谓我为老大者,何也?则以握国权者皆老朽之人也。非哦几十年八股,非写几十年白折,非当几十年差,非捱几十年俸,非递几十年手本,非唱几十年喏,非磕几十年头,非请几十年安,则必不能得一官、进一职。其内任卿贰以上,外任监司以上者,百人之中,其五官不备者,殆九十六七人也。非眼盲则耳聋,非手颤则足跛,否则半身不遂也。彼其一身饮食步履视听言语,尚且不能自了,须三四人左右扶之捉之,乃能度日,于此而乃欲责之以国事,是何异立无数木偶而使治天下也!且彼辈者,自其少壮之时既已不知亚细亚、欧罗巴为何处地方,汉祖唐宗是那朝皇帝,犹嫌其顽钝腐败之未臻其极,又必搓磨之,陶冶之,待其脑髓已涸,血管已塞,气息奄奄,与鬼为邻之时,然后将我二万里山河,四万万人命,一举而界于其手。呜呼!老大帝国,诚哉其老大也!而彼辈者,积其数十年之八股、白折、当差、捱俸、手本、唱喏、磕头、请安,千辛万苦,千苦万辛,乃始得此红顶花翎之服色,中堂大人之名号,乃出其全副精神,竭其毕生力量,以保持之。如彼乞儿拾金一锭,虽轰雷盘旋其顶上,而两手犹紧抱其荷包,他事非所顾也,非所知也,非所闻也。于此而告之以亡国也,瓜分也,彼乌从而听之,乌从而信之!即使果亡矣,果分矣,而吾今年七十矣,八十矣,但求其一两年内,洋人不来,强盗不起,我已快活过了一世矣!若不得已,则割三头两省之土地奉申贺敬,以换我几个衙门;卖三几百万之人民作仆为奴,以赎我一条老命,有何不可?有何难办?呜呼!今之所谓老后、老臣、老将、老吏者,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手段,皆具于是矣。西风一夜催人老,凋尽朱颜白尽头。使走无常当医生,携催命符以祝寿,嗟乎痛哉!以此为国,是安得不老且死,且吾恐其未及岁而殇也。
任公曰: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彼老朽者何足道,彼与此世界作别之日不远矣,而我少年乃新来而与世界为缘。如僦屋者然,彼明日将迁居他方,而我今日始入此室处。将迁居者,不爱护其窗栊,不洁治其庭庑,俗人恒情,亦何足怪!若我少年者,前程浩浩,后顾茫茫。中国而为牛为马为奴为隶,则烹脔鞭棰之惨酷,惟我少年当之。中国如称霸宇内,主盟地球,则指挥顾盼之尊荣,惟我少年享之。于彼气息奄奄与鬼为邻者何与焉?彼而漠然置之,犹可言也。我而漠然置之,不可言也。使举国之少年而果为少年也,则吾中国为未来之国,其进步未可量也。使举国之少年而亦为老大也,则吾中国为过去之国,其澌亡可翘足而待也。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此岳武穆《满江红》词句也,作者自六岁时即口受记忆,至今喜诵之不衰。自今以往,弃“哀时客”之名,更自名曰“少年中国之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