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
过去的心事啊,说起来令人害羞,常常记得,我们俩并肩赏游,穿着缃裙罗袜漫步在桃花盛开的岸边,薄薄的青衫轻罗小扇轻歌曼舞在杏花楼,有多少遍游赏,多少回沉醉,多少次挽留。
有谁料到,往事让春风吹断,还有谁想到,美好的朝云飞逝流散,老天容易衰老,离恨消除却难,蜂儿啊不懂得人们的痛苦,燕儿啊不懂得人们的忧伤,留恋昔日的情怀啊,何时才能消完?
注释
最高楼:词牌名。南宋后作者较多,以《稼轩长短句》为准。八十一字,前片四平韵,后片三平韵,过片错叶二仄韵。体势轻松流美,渐开元人散曲先河。
凭肩:肩靠着肩,形容极为亲密的样子。
缃(xiāng)裙:浅黄色的裙子。
罗袜:丝袜。
朝云:朝云暮雨的略语,象征爱情生活。
参考资料:
这首词,遣字造句,通俗易懂,但其章法艺术却独具一格,曲尽其情。上片起句“旧时心事,说着两眉羞”,开门见山,直说心事,直披胸坎,为全词之纲,以下文字皆由此生发,深得词家起句之法。“旧时”,为此词定下了“回忆”的笔调,“长记得”以下至上片结句,都是承此笔势,转入回忆,并且皆由“长记得”三字领起。作者所回忆的内容,是给他印象最深刻的、使他长留记忆中的两年事,一是游乐,一是离别,前者是最痛快的,后者是最痛苦的。他以这样的一喜一悲的典型事例,概括了他与她的悲欢离合的全过程。写游乐,他所记取的是最亲密的形式—“凭肩游”,和最美好的形象—“缃裙罗袜桃花岸,薄衫轻扇杏花楼”。因系恋人春游,所以用笔轻盈细腻,极尽温柔细腻情态,心神皆见,浓满视听。写其离别,则用了三个短促顿挫、迭次而下的三字句:“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作者写离别,没有作“执手相看泪眼”之类的率直描述,而是选取了“行”、“醉”、“留”三个方面的行动,并皆以“几番”加以修饰,从而揭示情侣双方分离时心灵深处的痛苦和依依不舍。作者在《酷相思》中曾说:“欲住也,留无计。”“醉”可能是无计可生时的一“计”。这些行动,都是“几番”重复,其对爱情的缠绵执着,便不言而喻了。作者写离别,仅用了九个字,却能一波三折,且将写事抒情熔为一炉,的确是词家正宗笔法。作者在写游乐和离别时,都刻画了鲜明的人物形象。前者“缃裙”云云,通过外表情态的描绘,娇女步春的形象,飘然如活;后者则主要是写男方的凄苦形象,而侧重于灵魂深处的刻画。
上片的回忆,尤其是对那愉快、幸福时刻的回忆,对于词的下片所揭示的作者的爱情悲剧及其给予作者的无可弥缝的感情创伤,是必不可少的,回忆愈深,愈美,愈见离别之苦和怨思之深。这正是词家所追求的抑扬顿挫之法。
下片起句以有力的大转折笔法写作者的爱情悲剧。
“春风”、“朝云”,皆以喻爱情。但是,好景未长,往日的眷恋,那缃裙罗袜、薄衫轻扇的形象,便一如春风之吹断,朝云之飞散,一去不复返了,悲剧,酿成了。作者用“也谁料”、“又谁料”反复申说事出意外,深沉的悲痛之情亦隐含其间。“天易老”以下直至煞尾,都是抒发作者在爱情破灭之后难穷难尽的“恨”、“苦”、“愁”,而行文之间,亦颇见层次。“天易老,恨难酬”,总写愁恨这深。这句承风断云飞的爱情悲剧而来,同时也是下文抒写愁恨的总提,是承上启下的关键句。“蜂儿”、“燕儿”两句,是写心底的愁苦无处诉说,亦不为他人所理解,蜂、燕以物喻人,婉转其辞。作者当时的孤独凄苦和怨天尤人的情绪由此可见。这种境遇,自然就更进一步增加了他内心的痛苦,从而激荡出结句“旧情怀,消不尽,几时休”的感慨。这个结句,既与起句“旧时心事”相照应,收到结构上首尾衔接、一气卷舒之效,更重要的是它以重笔作结,迷离怅惘,含情无限,含恨无穷,得白居易《长恨歌》结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之意,词人对旧情的怀恋与执着,于此得到进一步表现。
从以上分析中,可以看出这首词的章法结构是颇具特色的。它不仅脉理明晰,而且能一波三折,层层脱换;虚实轻重(上片回忆是虚写,为衬笔;下片是实写,为重笔),顿挫开合,相映成趣。这种章法艺术是为表现情旨枉曲、凄婉温细的思想内容而设的。而这种章法艺术,也确实较好地表现了这种内容,直使全词写得忽喜忽悲,乍远乍近,语虽淡而情浓,事虽浅而言深,遂使全词成为艺术佳作。
这首词的另一个艺术特点是对句用得较多、较好。第一是较多。词中的“缃裙罗袜桃花岸”与“薄衫轻扇杏花楼”为对,“天易老”与“恨难酬”为对,“春风吹已断”与“朝云飞亦散”为对,“蜂儿不解知人苦”与“燕儿不解说人愁”为对。第二是用得较好。最值得一提的是“缃裙”两句。这两句全是名词性的偏正结构的词组成对。“裙”是缃色(缃,浅黄色)的裙,“袜”是罗料(罗,质地轻柔、有椒眼花纹的丝织品)的袜,“衫”是“薄衫”,“扇”是“轻扇”,仅此四个词组,就把一个花枝招展、袅娜多姿的美女形象成功地塑造出来。“桃花岸”对“杏花楼”,是其畅游之所。更值得注意的是,两句之中没用一个动词,却把动作鲜明的游乐活动写了出来。这里不得不佩服作者的造词本领。“春风”两句,也颇见功底。“春风”、“朝云”作为爱情的化身,与“缃裙”、“薄衫”两句极为协调。作者把“春风”与“吹已断”、“朝云”与“飞亦散”这两组美好与残破本不相容的事物现象分别容纳在两句之中,并且相互为对,所描绘的物象和所创造的气氛都是悲惨的,用以喻爱情悲剧,极为贴切。
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还有,这首词的对句,都是用在需要展开抒写的地方,不管是描摹物象还是创造气氛,都可以起到单行的散体所起不到的作用。这都是这首词的对句用得较好的表现。当然,这首词并非完美无缺,确实存在一些不容否定的缺点,主要体现在:一是还缺乏开阔手段,即对句所容纳的生活面还嫌狭小;二是近曲。这两点不足,从“蜂儿”、“燕儿”一对中可以看得比较清楚。但是,瑕不掩瑜,它并未影响到这首词的艺术整体,这首词仍不失为一篇佳作。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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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垓字正伯,眉山(今属四川)人。苏轼中表程之才(字正辅)之孙。淳熙十三年(1186)游临安,陆游为其所藏山谷帖作跋,未几归蜀。撰有帝王君臣论及时务利害策五十篇。绍熙三年(1192),已五十许,杨万里荐以应贤良方正科。绍熙五年(1194)乡人王称序其词,谓“程正伯以诗词名,乡之人所知也。余顷岁游都下,数见朝士,往往亦称道正伯佳句”。冯煦《蒿庵论词》:“程正伯凄婉绵丽,与草窗所录《绝妙好词》家法相近。”有《书舟词》(一作《书舟雅词》)一卷。
有秦客问于东野主人曰:「闻之前论曰:『治世之音安以乐,亡国之音哀以思。』夫治乱在政,而音声应之;故哀思之情,表于金石;安乐之象,形于管弦也。又仲尼闻韶,识虞舜之德;季札听弦,知众国之风。斯已然之事,先贤所不疑也。今子独以为声无哀乐,其理何居?若有嘉讯,今请闻其说。」主人应之曰:「斯义久滞,莫肯拯救,故令历世滥于名实。今蒙启导,将言其一隅焉。夫天地合德,万物贵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故章为五色,发为五音;音声之作,其犹臭味在于天地之间。其善与不善,虽遭遇浊乱,其体自若而不变也。岂以爱憎易操、哀乐改度哉?及宫商集比,声音克谐,此人心至愿,情欲之所锺。故人知情不可恣,欲不可极故,因其所用,每为之节,使哀不至伤,乐不至淫,斯其大较也。然『乐云乐云,锺鼓云乎哉?哀云哀云,哭泣云乎哉?因兹而言,玉帛非礼敬之实,歌舞非悲哀之主也。何以明之?夫殊方异俗,歌哭不同。使错而用之,或闻哭而欢,或听歌而戚,然而哀乐之情均也。今用均同之情,案,「戚」本作「感」,又脱同字,依《世说·文学篇》注改补。)而发万殊之声,斯非音声之无常哉?然声音和比,感人之最深者也。劳者歌其事,乐者舞其功。夫内有悲痛之心,则激切哀言。言比成诗,声比成音。杂而咏之,聚而听之,心动于和声,情感于苦言。嗟叹未绝,而泣涕流涟矣。夫哀心藏于苦心内,遇和声而后发。和声无象,而哀心有主。夫以有主之哀心,因乎无象之和声,其所觉悟,唯哀而已。岂复知『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哉。风俗之流,遂成其政;是故国史明政教之得失,审国风之盛衰,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故曰『亡国之音哀以思』也。 夫喜、怒、哀、乐、爱、憎、惭、惧,凡此八者,生民所以接物传情,区别有属,而不可溢者也。夫味以甘苦为称,今以甲贤而心爱,以乙愚而情憎,则爱憎宜属我,而贤愚宜属彼也。可以我爱而谓之爱人,我憎而谓之憎人,所喜则谓之喜味,所怒而谓之怒味哉?由此言之,则外内殊用,彼我异名。声音自当以善恶为主,则无关于哀乐;哀乐自当以情感,则无系于声音。名实俱去,则尽然可见矣。且季子在鲁,采《诗》观礼,以别《风》、《雅》,岂徒任声以决臧否哉?又仲尼闻《韶》,叹其一致,是以咨嗟,何必因声以知虞舜之德,然後叹美邪?今粗明其一端,亦可思过半矣。」
秦客难曰:「八方异俗,歌哭万殊,然其哀乐之情,不得不见也。夫心动于中,而声出于心。虽托之于他音,寄之于余声,善听察者,要自觉之不使得过也。昔伯牙理琴而锺子知其所志;隶人击磬而子产识其心哀;鲁人晨哭而颜渊审其生离。夫数子者,岂复假智于常音,借验于曲度哉?心戚者则形为之动,情悲者则声为之哀。此自然相应,不可得逃,唯神明者能精之耳。夫能者不以声众为难,不能者不以声寡为易。今不可以未遇善听,而谓之声无可察之理;见方俗之多变,而谓声音无哀乐也。」又云:「贤不宜言爱,愚不宜言憎。然则有贤然后爱生,有愚然后憎成,但不当共其名耳。哀乐之作,亦有由而然。此为声使我哀,音使我乐也。苟哀乐由声,更为有实,何得名实俱去邪?」又云:「季子采《诗》观礼,以别《风》、《雅》;仲尼叹《韶》音之一致,是以咨嗟。是何言欤?且师襄奏操,而仲尼睹文王之容;师涓进曲,而子野识亡国之音。宁复讲诗而后下言,习礼然后立评哉?斯皆神妙独见,不待留闻积日,而已综其吉凶矣;是以前史以为美谈。今子以区区之近知,齐所见而为限,无乃诬前贤之识微,负夫子之妙察邪?」
主人答曰:「难云:虽歌哭万殊,善听察者要自觉之,不假智于常音,不借验于曲度,锺子之徒云云是也。此为心悲者,虽谈笑鼓舞,情欢者,虽拊膺咨嗟,犹不能御外形以自匿,诳察者于疑似也。以为就令声音之无常,犹谓当有哀乐耳。又曰:「季子听声,以知众国之风;师襄奏操,而仲尼睹文王之容。案如所云,此为文王之功德,与风俗之盛衰,皆可象之于声音:声之轻重,可移于後世;襄涓之巧,能得之于将来。若然者,三皇五帝,可不绝于今日,何独数事哉?若此果然也。则文王之操有常度,韶武之音有定数,不可杂以他变,操以余声也。则向所谓声音之无常,锺子之触类,于是乎踬矣。若音声无常,锺子触类,其果然邪?则仲尼之识微,季札之善听,固亦诬矣。此皆俗儒妄记,欲神其事而追为耳,欲令天下惑声音之道,不言理以尽此,而推使神妙难知,恨不遇奇听于当时,慕古人而自叹,斯所□大罔后生也。夫推类辨物,当先求之自然之理;理已定,然后借古义以明之耳。今未得之于心,而多恃前言以为谈证,自此以往,恐巧历不能纪。」「又难云:「哀乐之作,犹爱憎之由贤愚,此为声使我哀而音使我乐;苟哀乐由声,更为有实矣。夫五色有好丑丑,五声有善恶,此物之自然也。至于爱与不爱,喜与不喜,人情之变,统物之理,唯止于此;然皆无豫于内,待物而成耳。至夫哀乐自以事会,先遘于心,但因和声以自显发。故前论已明其无常,今复假此谈以正名号耳。不为哀乐发于声音,如爱憎之生于贤愚也。然和声之感人心,亦犹酒醴之发人情也。酒以甘苦为主,而醉者以喜怒为用。其见欢戚为声发,而谓声有哀乐,不可见喜怒为酒使,而谓酒有喜怒之理也。」
秦客难曰:「夫观气采色,天下之通用也。心变于内而色应于外,较然可见,故吾子不疑。夫声音,气之激者也。心应感而动,声从变而发。心有盛衰,声亦隆杀。同见役于一身,何独于声便当疑邪!夫喜怒章于色诊,哀乐亦宜形于声音。声音自当有哀乐,但暗者不能识之。至锺子之徒,虽遭无常之声,则颖然独见矣,今蒙瞽面墙而不悟,离娄昭秋毫于百寻,以此言之,则明暗殊能矣。不可守咫尺之度,而疑离娄之察;执中痛之听,而猜锺子之聪;皆谓古人为妄记也。」
主人答曰:「难云:心应感而动,声从变而发,心有盛衰,声亦降杀,哀乐之情,必形于声音,锺子之徒,虽遭无常之声,则颖然独见矣。必若所言,则浊质之饱,首阳之饥,卞和之冤,伯奇之悲,相如之含怒,不占之怖祗,千变百态,使各发一咏之歌,同启数弹之微,则锺子之徒,各审其情矣。尔为听声者不以寡众易思,察情者不以大小为异,同出一身者,期于识之也。设使从下,则子野之徒,亦当复操律鸣管,以考其音,知南风之盛衰,别雅、郑之淫正也?夫食辛之与甚噱,薰目之与哀泣,同用出泪,使狄牙尝之,必不言乐泪甜而哀泪苦,斯可知矣。何者?肌液肉汗,?笮便出,无主于哀乐,犹?酒之囊漉,虽笮具不同,而酒味不变也。声俱一体之所出,何独当含哀乐之理也?且夫《咸池》、《六茎》,《大章》、《韶夏》,此先王之至乐,所以动天地、感鬼神。今必云声音莫不象其体而传其心,此必为至乐不可托之于瞽史,必须圣人理其弦管,尔乃雅音得全也。舜命夔「击石拊石,八音克谐,神人以和。」以此言之,至乐虽待圣人而作,不必圣人自执也。何者?音声有自然之和,而无系于人情。克谐之音,成于金石;至和之声,得于管弦也。夫纤毫自有形可察,故离瞽以明暗异功耳。若乃以水济水,孰异之哉?」
秦客难曰:「虽众喻有隐,足招攻难,然其大理,当有所就。若葛卢闻牛鸣,知其三子为牺;师旷吹律,知南风不竞,楚师必败;羊舌母听闻儿啼,而审其丧家。凡此数事,皆效于上世,是以咸见录载。推此而言,则盛衰吉凶,莫不存乎声音矣。今若复谓之诬罔,则前言往记,皆为弃物,无用之也。以言通论,未之或安。若能明斯所以,显其所由,设二论俱济,愿重闻之。」
主人答曰:「吾谓能反三隅者,得意而忘言,是以前论略而未详。今复烦循环之难,敢不自一竭邪?夫鲁牛能知牺历之丧生,哀三子之不存,含悲经年,诉怨葛卢;此为心与人同,异于兽形耳。此又吾之所疑也。且牛非人类,无道相通,若谓鸣兽皆能有言,葛卢受性独晓之,此为称其语而论其事,犹译传异言耳,不为考声音而知其情,则非所以为难也。若谓知者为当触物而达,无所不知,今且先议其所易者。请问:圣人卒人胡域,当知其所言否乎?难者必曰知之。知之之理何以明之?愿借子之难以立鉴识之域。或当与关接识其言邪?将吹律鸣管校其音邪?观气采色和其心邪?此为知心自由气色,虽自不言,犹将知之,知之之道,可不待言也。若吹律校音以知其心,假令心志于马而误言鹿,察者固当由鹿以知马也。此为心不系于所言,言或不足以证心也。若当关接而知言,此为孺子学言于所师,然后知之,则何贵于聪明哉?夫言,非自然一定之物,五方殊俗,同事异号,举一名以为标识耳。夫圣人穷理,谓自然可寻,无微不照。苟无微不照,理蔽则虽近不见,故异域之言不得强通。推此以往,葛卢之不知牛鸣,得不全乎?」又难云:「师旷吹律,知南风不竞,楚多死声。此又吾之所疑也。请问师旷吹律之时,楚国之风邪,则相去千里,声不足达;若正识楚风来入律中邪,则楚南有吴、越,北有梁、宋,苟不见其原,奚以识之哉?凡阴阳愤激,然后成风。气之相感,触地而发,何得发楚庭,来入晋乎?且又律吕分四时之气耳,时至而气动,律应而灰移,皆自然相待,不假人以为用也。上生下生,所以均五声之和,叙刚柔之分也。然律有一定之声,虽冬吹中吕,其音自满而无损也。今以晋人之气,吹无韵之律,楚风安得来入其中,与为盈缩邪?风无形,声与律不通,则校理之地,无取于风律,不其然乎?岂独师旷多识博物,自有以知胜败之形,欲固众心而托以神微,若伯常骞之许景公寿哉?」又难云:「羊舌母听闻儿啼而审其丧家。复请问何由知之?为神心独悟暗语而当邪?尝闻儿啼若此其大而恶,今之啼声似昔之啼声,故知其丧家邪?若神心独悟暗语之当,非理之所得也。虽曰听啼,无取验于儿声矣。若以尝闻之声为恶,故知今啼当恶,此为以甲声为度,以校乙之啼也。夫声之于音,犹形之于心也。有形同而情乖,貌殊而心均者。何以明之?圣人齐心等德而形状不同也。苟心同而形异,则何言乎观形而知心哉?且口之激气为声,何异于籁?纳气而鸣邪?啼声之善恶,不由儿口吉凶,犹琴瑟之清浊不在操者之工拙也。心能辨理善谈,而不能令内?调利,犹瞽者能善其曲度,而不能令器必清和也。器不假妙瞽而良,?不因惠心而调,然则心之与声,明为二物。二物之诚然,则求情者不留观于形貌,揆心者不借听于声音也。察者欲因声以知心,不亦外乎?今晋母未待之于老成,而专信昨日之声,以证今日之啼,岂不误中于前世好奇者从而称之哉?」
秦客难曰:「吾闻败者不羞走,所以全也。吾心未厌而言,难复更从其馀。今平和之人,听筝笛琵琶,则形躁而志越;闻琴瑟之音,则听静而心闲。同一器之中,曲用每殊,则情随之变:奏秦声则叹羡而慷慨;理齐楚则情一而思专,肆姣弄则欢放而欲惬;心为声变,若此其众。苟躁静由声,则何为限其哀乐,而但云至和之声,无所不感,托大同于声音,归众变于人情?得无知彼不明此哉?」
主人答曰:「难云:琵琶、筝、笛令人躁越。又云:曲用每殊而情随之变。此诚所以使人常感也。琵琶、筝、笛,间促而声高,变众而节数,以高声御数节,故使人形躁而志越。犹铃铎警耳,锺鼓骇心,故『闻鼓鼙之音,思将帅之臣』,盖以声音有大小,故动人有猛静也。琴瑟之体,间辽而音埤,变希而声清,以埤音御希变,不虚心静听,则不尽清和之极,是以听静而心闲也。夫曲用不同,亦犹殊器之音耳。齐楚之曲,多重故情一,变妙故思专。姣弄之音,挹众声之美,会五音之和,其体赡而用博,故心侈于众理;五音会,故欢放而欲惬。然皆以单、复、高、埤、善、恶为体,而人情以躁、静而容端,此为声音之体,尽于舒疾。情之应声,亦止于躁静耳。夫曲用每殊,而情之处变,犹滋味异美,而口辄识之也。五味万殊,而大同于美;曲变虽众,亦大同于和。美有甘,和有乐。然随曲之情,尽于和域;应美之口,绝于甘境,安得哀乐于其间哉?然人情不同,各师所解。则发其所怀;若言平和,哀乐正等,则无所先发,故终得躁静。若有所发,则是有主于内,不为平和也。以此言之,躁静者,声之功也;哀乐者,情之主也。不可见声有躁静之应,因谓哀乐者皆由声音也。且声音虽有猛静,猛静各有一和,和之所感,莫不自发。何以明之?夫会宾盈堂,酒酣奏琴,或忻然而欢,或惨尔泣,非进哀于彼,导乐于此也。其音无变于昔,而欢戚并用,斯非『吹万不同』邪?夫唯无主于喜怒,亦应无主于哀乐,故欢戚俱见。若资偏固之音,含一致之声,其所发明,各当其分,则焉能兼御群理,总发众情邪?由是言之,声音以平和为体,而感物无常;心志以所俟为主,应感而发。然则声之与心,殊涂异轨,不相经纬,焉得染太和于欢戚,缀虚名于哀乐哉?秦客难曰:「论云:猛静之音,各有一和,和之所感,莫不自发,是以酒酣奏琴而欢戚并用。此言偏并之情先积于内,故怀欢者值哀音而发,内戚者遇乐声而感也。夫音声自当有一定之哀乐,但声化迟缓不可仓卒,不能对易。偏重之情,触物而作,故今哀乐同时而应耳;虽二情俱见,则何损于声音有定理邪?主人答曰:「难云:哀乐自有定声,但偏重之情,不可卒移。故怀戚者遇乐声而哀耳。即如所言,声有定分,假使《鹿鸣》重奏,是乐声也。而令戚者遇之,虽声化迟缓,但当不能使变令欢耳,何得更以哀邪?犹一爝之火,虽未能温一室,不宜复增其寒矣。夫火非隆寒之物,乐非增哀之具也。理弦高堂而欢戚并用者,直至和之发滞导情,故令外物所感得自尽耳。难云:偏重之情,触物而作,故令哀乐同时而应耳。夫言哀者,或见机杖而泣,或睹舆服而悲,徒以感人亡而物存,痛事显而形潜,其所以会之,皆自有由,不为触地而生哀,当席而泪出也。今见机杖以致感,听和声而流涕者,斯非和之所感,莫不自发也。」
秦客难曰:「论云:酒酣奏琴而欢戚并用。欲通此言,故答以偏情感物而发耳。今且隐心而言,明之以成效。夫人心不欢则戚,不戚则欢,此情志之大域也。然泣是戚之伤,笑是欢之用。盖闻齐、楚之曲者,唯睹其哀涕之容,而未曾见笑噱之貌。此必齐、楚之曲,以哀为体,故其所感,皆应其度量;岂徒以多重而少变,则致情一而思专邪?若诚能致泣,则声音之有哀乐,断可知矣。」
主人答曰:「虽人情感于哀乐,哀乐各有多少。又哀乐之极,不必同致也。夫小哀容坏,甚悲而泣,哀之方也;小欢颜悦,至乐心喻,乐之理也。何以明之?夫至亲安豫,则恬若自然,所自得也。及在危急,仅然后济,则?不及亻舞。由此言之,亻舞之不若向之自得,岂不然哉?,至夫笑噱虽出于欢情,然自以理成又非自然应声之具也。此为乐之应声,以自得为主;哀之应感,以垂涕为故。垂涕则形动而可觉,自得则神合而无忧,是以观其异而不识其同,别其外而未察其内耳。然笑噱之不显于声音,岂独齐楚之曲邪?今不求乐于自得之域,而以无笑噱谓齐、楚体哀,岂不知哀而不识乐乎?」
秦客问曰:「仲尼有言:『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即如所论,凡百哀乐,皆不在声,即移风易俗,果以何物邪?又古人慎靡靡之风,抑忄舀耳之声,故曰:『放郑声,远佞人。』然则郑卫之音击鸣球以协神人,敢问郑雅之体,隆弊所极;风俗称易,奚由而济?幸重闻之,以悟所疑。」
主人应之曰:「夫言移风易俗者,必承衰弊之後也。古之王者,承天理物,必崇简易之教,御无为之治,君静于上,臣顺于下,玄化潜通,天人交泰,枯槁之类,浸育灵液,六合之内,沐浴鸿流,荡涤尘垢,群生安逸,自求多福,默然从道,怀忠抱义,而不觉其所以然也。和心足于内,和气见于外,故歌以叙志,亻舞以宣情。然后文之以采章,照之以风雅,播之以八音,感之以太和,导其神气,养而就之。迎其情性,致而明之,使心与理相顺,气与声相应,合乎会通,以济其美。故凯乐之情,见于金石,含弘光大,显于音声也。若以往则万国同风,芳荣济茂,馥如秋兰,不期而信,不谋而诚,穆然相爱,犹舒锦彩,而粲炳可观也。大道之隆,莫盛于兹,太平之业,莫显于此。故曰「『移风易俗,莫善于乐。』乐之为体,以心为主。故无声之乐,民之父母也。至八音会谐,人之所悦,亦总谓之乐,然风俗移易,不在此也。夫音声和比,人情所不能已者也。是以古人知情之不可放,故抑其所遁;知欲之不可绝,故因其所自。为可奉之礼,制可导之乐。口不尽味,乐不极音。揆终始之宜,度贤愚之中。为之检则,使远近同风,用而不竭,亦所以结忠信,著不迁也。故乡校庠塾亦随之变,丝竹与俎豆并存,羽毛与揖让俱用,正言与和声同发。使将听是声也,必闻此言;将观是容也,必崇此礼。礼犹宾主升降,然后酬酢行焉。于是言语之节,声音之度,揖让之仪,动止之数,进退相须,共为一体。君臣用之于朝,庶士用之于家,少而习之,长而不怠,心安志固,从善日迁,然后临之以敬,持之以久而不变,然后化成,此又先王用乐之意也。故朝宴聘享,嘉乐必存。是以国史采风俗之盛衰,寄之乐工,宣之管弦,使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自诫。此又先王用乐之意也。若夫郑声,是音声之至妙。妙音感人,犹美色惑志。耽?荒酒,易以丧业,自非至人,孰能御之?先王恐天下流而不反,故具其八音,不渎其声;绝其大和,不穷其变;捐窈窕之声,使乐而不淫,犹大羹不和,不极勺药之味也。若流俗浅近,则声不足悦,又非所欢也。若上失其道,国丧其纪,男女奔随,淫荒无度,则风以此变,俗以好成。尚其所志,则群能肆之,乐其所习,则何以诛之?托于和声,配而长之,诚动于言,心感于和,风俗一成,因而名之。然所名之声,无中于淫邪也。淫之与正同乎心,雅、郑之体,亦足以观矣。」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然圣人未尝废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刘备之雄才也,而好结髦。嵇康之达也,而好锻炼。阮孚之放也,而好蜡屐。此岂有声色臭味也哉,而乐之终身不厌。
凡物之可喜,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书与画。然至其留意而不释,则其祸有不可胜言者。钟繇至以此呕血发冢,宋孝武、王僧虔至以此相忌,桓玄之走舸,王涯之复壁,皆以儿戏害其国凶此身。此留意之祸也。
始吾少时,尝好此二者,家之所有,惟恐其失之,人之所有,惟恐其不吾予也。既而自笑曰:吾薄富贵而厚于书,轻死生而重于画,岂不颠倒错缪失其本心也哉?自是不复好。见可喜者虽时复蓄之,然为人取去,亦不复惜也。譬之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然去而不复念也。于是乎二物者常为吾乐而不能为吾病。
驸马都尉王君晋卿虽在戚里,而其被服礼义,学问诗书,常与寒士角。平居攘去膏粱,屏远声色,而从事于书画,作宝绘堂于私第之东,以蓄其所有,而求文以为记。恐其不幸而类吾少时之所好,故以是告之,庶几全其乐而远其病也。
熙宁十年七月二十日记。
楔子
(冲末扮鲁斋郎引张龙上,诗云)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再没双。街市小民闻吾怕,则我是权豪势要鲁斋郎。小官鲁斋郎是也。随朝数载,谢圣恩可怜,除授今职。小官嫌官小不做,嫌马瘦不骑,但行处引的是花腿闲汉,弹弓粘竿,鹞儿小鹞,每日飞鹰走犬,街市闲行。但见人家好的玩器,怎么他倒有,我倒无,我则借三日玩看了,第四日便还他,也不坏了他的。人家有那骏马雕鞍,我使人牵来,则骑三日,第四日便还他,也不坏了他的。我是个本分的人。自离了汴梁,来到许州,因街上骑着马闲行,我见个银匠铺里一个好女子,我正要看他,那马走的快,不曾得仔细看。张龙,你曾见来么?(张龙云)比及爹有这个心,小人打听在肚里了。(鲁斋郎云)你知道他是甚么人家?(张龙云)他是个银匠,姓李,排行第四。他的个浑家生的风流,长的可喜。(鲁斋郎云)我如今要他,怎么能勾……(张龙云)爹要他也不难,我如今将着一把银壶瓶去他家整理,多与他些钱钞,与他几钟酒吃,着他浑家也吃几钟,扶上马就走。(鲁斋郎云)此计大妙!财今日收拾鞍马,跟着我银匠铺里整理壶瓶走一遭去。(诗云)推整壶瓶生巧计,拐他妻子忙逃避。总饶赶上焰摩天,教他无处相寻觅。(下)(外扮李四同旦、二徕上,云)小可许州人氏,姓李,排行第四,人口顺唤做银匠李四。嫡亲的四口儿:浑家张氏,一双儿女。厮儿叫做喜童,女儿叫做娇儿。全凭打银过其日月。今日早间开了这铺儿,看有甚么人来?(鲁斋郎引张龙上,云)小官鲁斋郎。因这壶瓶跌漏,去那银匠铺整理一整理。左右,接了马者,将交床来。(张龙云)理会的。(坐下科)(鲁斋郎云)张龙,你与我叫那银匠出来。(张龙做唤科,云)兀那银匠,鲁爷在门首叫你哩!(李四慌出跪科,云)大人,唤小人有何事干?(鲁斋郎云)你是银匠么?(李四云)小人是银匠。(鲁斋郎云)兀那李四,你休惊莫怕,你是无罪的人,你起来。(李四云)大人唤我做甚么?(鲁斋郎云)我有把银壶瓶跌漏了,你与我整理一整理,与你十两银子。(李四云)不打紧,小人不敢要偌多银子。(鲁斋郎云)你是个小百姓,我怎么肯亏你?与我整理的好,着银子与你买酒吃。(李四接壶整理科,云)整理的复旧如初。好了也,大人试看咱。(鲁斋郎云)这厮真个好手段,便似新的一般。张龙,有酒么?(张龙云)有。(鲁斋郎云)将来!赏他几杯。(做筛酒,李四连饮三杯科,云)勾了。(鲁斋郎云)你家里再有甚么人?(李四云)家里有个丑媳妇,叫出来见大人。大嫂,你出来拜大人。
(旦出拜科)(鲁斋郎云)一个好妇人也!与他三钟酒吃。我也吃一钟。张龙,你也吃一钟。兀那李四,这三钟酒是肯酒;我的十两银子与你做盘缠;你的浑家,我要带往郑州去也。你不拣那个大衙门里告我去!(同旦下)(李四做哭科,云)清平世界,浪荡乾坤,拐了我浑家去了,更待干罢!不问那个大衙门里,告他走一遭去。(下)(贴旦引二徕上,云)妾身姓李,夫主姓张,在这郑州做着个六案孔目。嫡亲的四口儿家属,一双儿女,小厮唤做金郎,女儿唤做玉姐。孔目衙门中去了,这早晚敢待来也。(李四慌上,云)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自家李四的便是。因鲁斋郎拐了我的浑家往郑州来了,我随后赶来。到这郑州,我要告他,不认的那个是大衙门,来到这长街市上,不觉一阵心疼;我死也,却教谁救我这性命咱?(正末扮张珪引祗候上,云)自家姓张名珪,字均玉,郑州人氏。幼习儒业,后进身为吏。嫡亲的四口儿,浑家李氏,是华州华阴县人氏,他是个医士人家女儿。生下一双儿女金郎、玉姐。我在郑州做着个六案都孔目。今日衙门中无甚事,回家里去,见一簇人闹。祗候,你看是甚么人?(祗候问云)你是什么人,倒在地上?(李四云)小人害急心疼,看看至死。哥哥可怜见,救小人一命咱!(祗候见末科,云)是一个人害急心疼,倒在地下。(正末云)我试看咱。兀那君子,为甚么倒在地下?(李四云)小人急心疼,看看至死,怎么救小人一命!(正末云)那里不是积福处?我浑家善治急心疼,领他到家中,与他一服药吃,怕做甚么!祗候人,扶他家里来。大嫂那里?(贴旦见末科,云)孔目来了也,安排茶饭你吃。(正末云)且不要茶饭。我来狮子店门首。见一人害急心疼,我领将来,你与他一服药吃,救他性命,那里不是积福处!(贴旦云)待我调药去。(做调药科,云)君子,你试吃这药。(李四吃药科,云)我吃了这药。哎哟,无事了也!多谢官人、娘子!若不是官人、娘子,那里得我这性命来?(正末云)我问君子,那里人氏,姓甚名谁?(李四云)小人姓李,排行第四,人口顺都叫李四。许州人氏,打银为生。(贴旦云)你也姓李,我也姓李,有心要认你做个兄弟,未知孔目心中肯不肯?我问孔目咱。(做问末科,云)这人也姓李,我也姓李,我有心待认他做个兄弟。孔目,意下如何?(正末云)大嫂,你主了便罢。兀那李四,你近前来,我浑家待认你做个兄弟,你意下如何?(李四云)你救了我性命,休道是做兄弟,在你家中随驴把马,也是情愿。(正末云)你便是我舅子,我浑家就是你亲姐
姐一般。兄弟,你为甚么到这里?(李四云)你便是我亲姐姐、姐夫。有人欺负我来,你与我做主!(正末云)谁欺负你来,我便着人拿去,谁不知我张珪的名儿!(李四云)不是别人,是鲁斋郎强夺了我浑家去了。姐姐、姐夫,与我做主!(末做掩口科,云)哎哟,唬杀我也!早是在我这里,若在别处,性命也送了你的。我与你些盘缠,你回许州去罢。这言语你再也休提!(唱)
【仙吕】【端正好】被论人有势权,原告人无门下,你便不良会可跳塔轮铡,那一个官司敢把勾头押?提起他名儿也怕。
【幺篇】你不如休和他争,忍气吞声罢;别寻个家中宝、省力的浑家。说那个鲁斋郎,胆有天来大。他为臣不守法,将官府敢欺压,将妻女敢夺拿,将百姓敢蹅踏,赤紧的他官职大的忒稀诧!(下)(李四云)我这里既然近不的他,不如仍还许州去也。(下)
第一折
(鲁斋郎上,云)小官鲁斋郎。自从许州拐了李四的浑家,起初时性命也似爱他,如今两个眼里不待见他。我今回到这郑州,时遇清明节令,家家上坟祭扫,必有生得好的女人,我领着张龙一行步从,直到郊野外踏青走一遭去来。(下)(正末引贴旦上,云)自家张珪。时遇寒食,家家上坟。我今领着妻子,上坟走一遭去。想俺这为吏的,多不存公道,熬的出身,非同容易也呵!(唱)
【仙吕】【点绛唇】则俺这令史当权;案房里面关文卷,但有半点儿牵连,那刁蹬无良善。
【混江龙】休想肯与人方便,衜一片害人心,勒掯了些养家缘。(带云)听的有件事呵,(唱)押文书心情似火,写帖子勾唤如烟;教公吏勾来衙院里,抵多少"笙歌引至画堂前"!冒支国俸,滥取人钱,那里管爷娘冻馁,妻子熬煎?经旬间不想到家来,破工夫则在那娼楼串;则图些烟花受用,风月留连。
【油葫芦】只待置下庄房买些下田,家私积有数千;那里管三亲六眷尽埋冤。逼的人卖了银头面,我戴着金头面;送的人典了旧宅院,我住着新宅院。有一日限满时,便想得重迁;怎知他提刑司刷出三宗卷,恁时节带铁锁纳赃钱。
【天下乐】那其间敢"卖了城南金谷园"!百姓见无权,一味里掀,波家私如败云风乱卷;或是流二千,遮莫徒一年,恁时节则落的几度喘。(云)早来到坟所也。(唱)
【金盏儿】觑郊原,正晴暄,古坟新土都添遍,家家化钱烈纸痛难言。一壁厢黄鹂声恰恰,一壁厢血泪滴涟涟,正是"莺啼新柳畔,人哭古坟前。"(贴旦云)孔目,咱慢慢耍一会家去。(鲁斋郎引张龙上,云)你都跟着我闲游去来。这一所好坟也!树木上面一个黄莺儿。小的,将弹弓来。(做打弹科)(徕儿哭云)奶奶,打破头也!(贴旦云)那个弟子孩儿,闲着那驴蹄烂爪,打过这弹子来?(正末云)这个村弟子孩儿无礼,我家坟院里打过弹子来。你敢是不知我的名儿!我出去看波。(唱)
【后庭花】是谁人墙外边,直恁的没体面?我擦擦的望前去,(鲁斋郎云)张珪,你骂谁哩?(正末唱)唬的我行行的往后偃。(鲁斋郎云)你这弟子孩儿作死也!我是谁,你骂我?(正末唱)我恰便似坠深渊,把不定心惊胆战,有这场死罪愆!我今朝遇禁烟,到先茔来祭奠,饮金杯,语笑喧;他弓开时似月圆,弹发处又不偏,刚落在我面前。
(鲁斋郎云)张珪,你骂我呵,不是寻死哩!(正末唱)
【青哥儿】你教我如何、如何分辨?(贴旦云)是那一个不晓事弟子孩儿,打破我孩儿的头!(正末唱)省可里乱语胡言。(徕儿云)打破我头也!(正末唱)哎,你个不识忧愁小业冤!唬的我魂魄萧然,言语狂颠。谁敢迟延?我只得破步撩衣走到跟前,少不的把屎做糕糜咽。
(正末做跪科)(鲁斋郎云)张珪,你怎敢骂我,你不认的我?觑我一觑,该死!你骂我,该甚么罪过?(正末云)张珪不知道是大人。若知道是大人呵,张珪那里死的是!(鲁斋郎云)君子千言有一失,小人千言有一当。他不知是我,若知是我,怎么敢骂我?不和你一般见识。这座坟是谁家的?(正末云)是张珪家的。(鲁斋郎云)消不得你请我坟院里坐一坐,敢你祖宗都得生天!(正末云)只是张珪没福消受。请大人到坟院里坐一坐。(鲁斋郎云)倒好一座坟院也.我听的有女人言语,是谁?(正末云)是张珪的丑媳妇儿。(鲁斋郎云)消不得拜我一拜?(正末云)大嫂,你来拜大人。(贴旦云)我拜他怎地?(正末云)你只依着我。(贴旦出拜)(鲁斋郎还礼科,云)一个好女子也!他倒有这个浑家,我倒无。张珪,你这厮该死,怎敢骂我?这罪过且不饶你!近前,将耳朵来:把你媳妇明日送到我宅子里来!若来迟了,二罪俱罚。小厮,将马来,我回去也。(下)(贴旦云)孔目,他是谁,你这等怕他?(正末云)大嫂,咱快收拾回家去来。(唱)
【赚煞】哎,只被你巧笑倩祸机藏,美目盼灾星现;也是俺连年里时乖运蹇,可可的与那个恶那吒打个撞见,唬的我似没头鹅、热地上的蚰蜒。恰才个马头边附耳低言,一句话似亲蒙帝王宣。(做拿弹子拜科)(唱)这弹子举贤荐贤,他来的扑头扑面,明日个你团圆却教我不团圆!(下)
第二折
(鲁斋郎引张龙上,诗云)着意栽花花不发,等闲插柳柳成阴。谁识张珪坟院里,倒有风流可喜活观音!小官鲁斋郎,因赏玩春景,到于郊野外张珪坟前,看见树上歇着黄莺儿,我拽满弹弓,谁想落下弹子来,打着张珪家小的,将我千般毁骂。我要杀坏了他,不想他倒有个好媳妇!我着他今日不犯,明日送来。我一夜不曾睡着。他若来迟了,就把他全家尽行杀坏。张龙,门首觑者,若来时,报复我知道。(正末同贴旦上,云)大嫂,疾行动些!(贴旦云)才五更天气,你敢风魔九伯,引的我那里去?(正末云)东庄姑娘家有喜庆勾当,用着这个时辰,我和你行动些!大嫂,你先行。(贴旦先行科)(正末云)张珪,怎了也?鲁斋郎大人的言语:"张珪,明日将你浑家,五更你便送到我府中来。"我不送去,我也是个死;我待送去,两个孩儿久后寻他母亲,我也是个死。怎生是好也呵?(唱)
【南吕】【一枝花】全失了人伦天地心,倚仗着恶党凶徒势,活支剌娘儿双拆散,生各札夫妇两分离。从来有日月交蚀,几曾见夫主婚、妻招婿?今日个妻嫁人、夫做媒,自取些奁房断送陪随,那里也羊酒、花红、缎匹?
【梁州第七】他凭着恶哏哏威风纠纠,全不怕碧澄澄天网恢恢。一夜间摸不着陈抟睡,不分喜怒,不辨高低。弄的我身亡家破,财散人离,对浑家又不敢说是谈非,行行里只泪眼愁眉。你、你、你,做了个别霸王自刎虞姬,我、我、我,做了个进西施归湖范蠡,来、来、来,浑一似嫁单于出塞明妃。正青春似水,娇儿幼女成家计,无忧虑,少萦系;平地起风波二千尺,一家儿瓦解星飞!
(贴旦云)俺走了这一会,如今姑娘家在那里?(正末云),则那里便是。(贴旦云)这个院宅便是?他做甚么生意,有这等大院宅?(正末唱)
【牧羊关】怕不"晓日楼台静,春风帘幕低"。没福的怎生消得!这厮强赖人钱财,莽夺人妻室,高筑座营和寨,斜搠面杏黄旗,梁山泊贼相似,与蓼儿洼争甚的!
(云)大嫂,你靠后。(正末见张龙科,云)大哥,报复一声,张珪在于门首。(张龙云)你这厮才来,你该死也!你则在这里,我报复去。(鲁斋郎云)兀那厮,做甚么?(张龙云)张珪两口儿在于门首。(鲁斋郎云)张龙,我不换衣服罢,着他过来见。(末、旦叩见科)(鲁斋郎云)张珪,怎这早晚才来?(正末云)投到安伏下两个小的,收拾了家私,四更出门,急急走来,早五更过了也。(鲁斋郎云)这等,也罢。你着那浑家近前来我看。(做看科,云)好女人也!比夜来增十分颜色。生受你,将酒来吃三杯。(正末唱)
【四块玉】将一杯醇糯酒十分的吃。(贴旦云)张孔目少吃,则怕你醉了。(正末唱)更怕我酒后疏狂失了便宜。扭回身刚咽的口长吁气,我乞求得醉似泥,唤不归;(贴旦云)孔目,你怎么要吃的这等醉?(正末云)大嫂,你那里知道?(唱)我则图别离时,不记得。
(贴旦云)孔目,你这般烦恼,可是为何?(正末云)大嫂,实不相瞒,如今大人要你做夫人,我特特送将你来。(贴旦云)孔目,这是甚么说话!(正末云)这也由不的我。事已至此,只得随顺他便了。(唱)
【骂玉郎】也不知你甚些儿看的能当意?要你做夫人,不许我过今日,因此上急忙忙送你到他家内。(贴旦云)孔目,你这般下的也!(正末唱)这都是我缘分薄,恩爱尽,受这等死临逼。
(贴旦云)你在这郑州,做个六案都孔目,谁人不让你一分?那厮甚么官职,你这等怕他,连老婆也保不的?你何不拣个大衙门,告他去?(正末云)你轻说些,倘或被他听见,不断送了我也?(唱)
【感皇恩】他、他、他,嫌官小不为,嫌马瘦不骑,动不动挑人眼、剔人骨、剥人皮。(云)他便要我张珪的头,不怕我不就送去与他;如今只要你做个夫人,也还算是好的。(唱)他少甚么温香软玉,舞女歌姬!虽然道我灾星现,也是他的花星照,你的福星催。
(贴旦云)孔目,不争我到这里来了,抛下家中一双儿女,着谁人照管他?兀的不痛杀我也!(正末唱)
【采茶歌】撇下了亲夫主不须提,单是这小业种好孤凄。从今后谁照觑他饥时饭、冷时衣?虽然个留得亲爷没了母,只落的一番思想一番悲。(正末同旦掩泣科)(鲁斋郎云),则管里说甚么!着他到后堂中换衣服去!(贴旦云)孔目,则被你痛杀我也!(正末云)苦痛杀我也,浑家!(鲁斋郎云)张珪,你敢有些烦恼,心中舍不的么?(正末云)张珪不敢烦恼。则是家中有一双儿女,无人看管。(鲁斋郎云)你早不说。你家中有两个小的,无人照管。张龙,将那李四的浑家,梳妆打扮的赏与张珪便了。(张龙云)理会的。(鲁斋郎云)张珪,你两个小的无人照管,我有一个妹子,叫做娇娥,与你看觑两个小的。你与了我你的浑家,我也舍的个妹子酬答你。你醉了骂他,便是骂我一般;你醉了打他,便是打我一般。我交付与你,我自后堂去也。(下)(正末云)这事可怎了也?罢、罢、罢!(唱)
【黄钟尾】夺了我旧妻儿,却与个新佳配,我正是"弃了甜桃绕山寻醋梨。"知他是甚亲戚?教喝下庭阶,转过照壁;出的宅门,扭回身体,遥望着后堂内养家的人,贤惠的妻。非今生是宿世,我则索寡宿孤眠过年岁,几时能勾再得相逢,则除是南柯梦儿里!(下)
第三折
(李四上,云)自家李四。因鲁斋郎夺了我浑家,赶到郑州,告不的他,又回许州来。一双儿女,不知去向。那里也难住,我且往郑州,投奔我姐姐、姐夫去也。(下)(徕儿上,云)我是张孔目的孩儿金郎,妹子玉姐,父亲、母亲人情去了,这早晚敢待来也。(正末上,云)好是苦痛也!来到家中,且看两个孩儿说些甚么?鲁斋郎,你好狠也呵!(唱)
【中吕】【粉蝶儿】倚仗着恶党凶徒,害良民肆生淫欲,谁敢向他行挟细拿粗?逞刁顽全不想他妻我妇,这的是败坏风俗,那一个敢为敢做!
【醉春风】空立着判黎庶受官厅,理军情元帅府,父南子北各分离,端的是苦、苦!俺夫妻千死千生,百伶百俐,怎能勾一完一聚?
(徕儿去)爹爹,你来家也,俺奶奶在那里?(正末云)孩儿,你母亲便来。(叹科,云)嗨,可怎了也!(唱)
【红绣鞋】怕不待打叠起千忧百虑,怎支吾这短叹长吁?(徕儿云)俺母亲怎生不见来了?(正末唱)他可便一上青山化血躯。将金郎眉甲按,把玉姐手梢扶,兀的不痛杀人也儿共女!
(徕儿云)爹爹,俺母亲端的在那里?(正末云)你母亲被鲁斋郎夺去了也!(徕儿云)兀的不气杀我也!(徕气倒科)(正末救科,云)孩儿,你苏醒者!则被你痛杀我也!(张龙引旦上,云)自家张龙便是。奉着鲁斋郎大人言语,着我送小姐到这里。张珪在家么?(正末云)谁在门外?待我开门看咱。(做看科,云)呀,你来怎么?(张龙云)我奉大人言语,着我送小姐与你,休说甚么。小姐,你也休说甚么。我回去也。(下)(正末云)小姐,请进家来!两个孩儿,来拜你母亲。小姐,先前浑家止有这两个孩儿,小姐早晚看觑咱!(旦云)孔目,你但放心,都在我身上。(正末唱)
【迎仙客】你把孩儿亲觑付、厮抬举。这两个不肖孩儿也有甚么福?便做道忒贤达,不狠毒。(里云)孔目,你放心,就是我的孩儿一般看成。(正末唱)看成的似玉颗神珠,终不似他娘肠肚。(李四上,云)我来到郑州。这是姐姐、姐夫家。我叫门咱(做叫门科)(正末云)谁叫门哩?我看去。(见科)(正末云)原来是舅子。你的症候,我如今也害了也!(李四云)姐姐有好药!(正末云)不是那个急心疼症候,用药医得;是你那整理银壶瓶的症候。你姐姐也被鲁斋郎夺将去了也!(李四云)鲁斋郎,你早则要了俺家两个人儿也!(正末云)舅子,我可也强似你。他与了我一个小姐,叫做娇娥。(李四云)鲁斋郎,你夺了我的浑家,草鸡也不曾与我一个。姐夫,既没了姐姐,我回许州去罢。(正末云)舅子,这个便是你姐姐一般,厮见一面,怕做甚么?(李四云)既如此,待我也见一面,我就回去。姐夫,你可休留我。(做相见各留意科)(正末云)舅子,你敢要回去么?(李四云)姐夫,则这里住倒好。(正末云)好奇怪也!(唱)
【红绣鞋】他两个眉来眼去,不由我不暗暗踌躇。似这般哑谜儿教咱怎猜做?那一个心犹豫,那一个口支吾,莫不你两个有些儿曾面熟?
(祗候上,云)张孔目,衙门中唤你趱文书哩。(正末云)舅子,你和你姐姐在家中,我衙门中趱文书去也。(下)(旦与李四打悲科)(李四云)娘子,你怎么到得这里?(徕儿上,云)奶奶,俺爹爹那里去了?(旦云)衙门中趱文书去了。(徕儿云)这等,俺两个寻俺爹爹去。(下)(李四云)则被你想杀我也。(正末冲上,见科,喝云)你两个待怎么?(李四同旦跪科)(正末云)他早招了也。(唱)
【石榴花】早难道"君子断其初",今日个亲者便为疏。人还害你待何如?我是你姐夫,倒做了姨夫。当初我医可了你病症还乡去,把你似太行山倚仗做亲属;我一脚的出宅门,你待展污俺婚姻簿,我可便负你有何辜!
【斗鹌鹑】全不似管鲍分金,倒做了孙庞刖足;把恩人变做仇家,将客僧翻为寺主。自古道"无毒不丈夫",他将了你的媳妇,不敢向鲁斋郎报恨雪冤,则来俺家里歹尤云殢雨。
(李四云)姐夫,实不相瞒,则他便是我的浑家。改做他的妹子,与了姐夫。(正末云)谁这般道来?(唱)
【上小楼】谁听你花言巧语,我这里寻根拔树。谁似你不分强弱,不识亲疏,不辨贤愚。纵是你旧媳妇、旧丈夫,依旧欢聚,可送的俺一家儿灭门绝户!(云)我一双孩儿在那里?(旦云)你去趱文书,他两个寻你去了。(正末云)眼见的所算了我那孩儿,兀的不气杀我也!(唱)
【幺篇】我一时间不认的人,你两个忒做的出!空教我乞留乞良、迷留没乱、放声啼哭。这郑孔目拿定了萧娥胡做,知他那里去了赛娘、僧住?(云)罢、罢、罢!浑家被鲁斋郎夺将去了,一双儿女又不知所向。甫能得了个女人,又是银匠李四的浑家,我在这里怎生存坐?舅子,我将家缘家计,都分付与你两口儿;每月斋粮道服,休少了我的。我往华山出家去也!(李四云)姐夫,你怎生弃舍了铜斗儿家缘、桑麻地土?我扯住你的衣服,至死不放你去。(正末唱)
【十二月】休把我衣服扯住,情知咱冰炭不同炉。(李四云)姐夫,这桑麻地土、宝贝珍珠,怎生割舍的?(正末唱)管甚么桑麻地土,更问甚宝贝珍珠!(李四云)姐夫,把我浑家与你罢。(正末唱)呸,不识羞闲言长语,他须是你儿女妻夫。
(旦云)孔目,你与我一纸休书咱。(正末唱)
【尧民歌】索甚么恩绝义断写休书?(李四云)鲁斋郎知道,他不怪我?(正末唱)鲁斋郎也不是我护身符。(李四云)俺姐姐不知在那里?(正末唱)他两行红袖醉相扶,"美女终须累其夫"!嗟吁,嗟吁!教咱何处居?则不如趁早归山去。
(李四云)姐夫,许多家缘家计、田产物业,你怎下的都抛撇了?(正末唱)
【耍孩儿】休道是"东君去了花无主"',你自有莺俦燕侣。我从今万事不关心,还恋甚衾枕欢娱?不见浮云世态纷纷变,秋草人情日日疏,空教我泪洒遍湘江竹!这其间心灰卓氏,干老了相如。(李四云)俺姐姐不知在那里?(正末云)你那姐姐呵,(唱)
【二煞】这其间听一声"金缕"歌,看两行红袖舞,常则是笙箫缭绕丫鬟簇;三杯酒满金鹦鹉,六扇屏开锦鹧鸪,反倒做他心腹。那厮有拐人妻妾的器具,引人妇女的方术。
(李四云)这一年四季斋粮道服都不打紧。姐夫,你怎么出的家?还做你那六案都孔目去!(正末唱)
【尾煞】再休提掌刑名都孔目,做英雄大丈夫,也只是"野人自爱山中宿"。眼看那幼子娇妻,我可也做不的主!(下)
(李四云)姐夫去了也。娘子,我那知道还有完聚的日子!如今我两个掌着他这等家缘家计,许他的斋粮道服,须按季送去与他,不要少了他的。(诗云)我李四今年大利,全不似整壶瓶这般晦气。平空的还了浑家,又得他许多家计。(同旦下)
第四折
(外扮包待制引从人上,诗云)冬冬衙鼓响,公吏两边排。阎王生死殿,东岳摄魂台。老夫姓包名拯,字希文,庐州金斗郡四望乡老儿村人氏。官封龙图阁待制,正授开封府尹。奉圣人的令,差老夫五南采访。来到许州,见一儿一女,原来是银匠李四的孩儿。他母亲被鲁斋郎夺了,他爷不知所向。这两个孩儿留在身边。行到郑州,又收得两个儿女,原来是都孔目张珪的孩儿。他母亲也被鲁斋郎夺了,他爷不知所向。我将这两个孩儿也留在家中,着他习学文章。早是十五年光景,如今都应过举,得第了也。老夫将此一事,切切于心,拳拳在念。想鲁斋郎恶极罪大,老夫在圣人前奏过:有一人乃是"鱼齐即",苦害良民,强夺人家妻女,犯法百端。圣人大怒,即便判了"斩"字,将此人押赴市曹,明正典刑。得到次日,宣鲁斋郎。老夫回奏道:"他做了违条犯法的事,昨已斩了。"圣人大惊道;"他有甚罪斩了?"老夫奏道:"他一生掳掠百姓,强夺人家妻女,是御笔亲判'斩'字,杀坏了也。"圣人不信,"将文书来我看。"岂知"鱼齐即"三字,"鱼"字下边添个"日"字,"齐"字下边添个"小"字,"即"字上边添一点。圣人见了,道:"苦害良民,犯人鲁斋郎,合该斩首。"被老夫智斩了鲁斋郎,与民除害。只是银匠李四、孔目张珪,不知所向。我如今着他两家孩儿,各带他两家女儿,天下巡庙烧香,若认着他父母,教他父子团圆,也是老夫阴骘的勾当。张千,你分付他两个孩儿同两个女儿,明日往云台观烧香去,老夫随后便来。(诗云)他不遵王法太疏狂,专要夺人妇女做妻房。被我中间改做"鱼齐即",用心智斩鲁斋郎。(下)(净扮观主上,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小道姓阎,道号双梅,在这云台观做着个住持。今日无事,看有甚么人来?(李四同旦儿上,云)自家李四是也。自从与俺那儿女失散了,十五年光景,知他有也无?来到这云台观里,与俺姐姐、姐夫并两家的孩儿,做些好事咱。(做见观主科,云)兀那观主,我是许州人氏,一径的来做些好事。(观主云)你做甚么好事?超度谁?(李四云)超度姐夫张珪、姐姐李氏、一双儿女金郎、玉姐;还有自己一双儿女喜童、娇儿。与你这五两银子,权做经钱,(观主云)我出家人,要他怎么?是好银子,且收下一边。看斋食,请吃了斋,与你做好事。(贴旦道扮上,云)贫姑李氏,乃张珪的浑家,被鲁斋郎夺了我去,可早十五年光景。一双儿女,不知去向,连张珪也不知有无。鲁斋郎被包待制斩了,我就舍俗出家。今日去这云台观,与张珪做些好事咱。早来到也。(做见观主科)(观主云)一个好道姑也!道姑,你从那里来?(贴旦云)我一径的来与丈夫张珪、孩儿金郎、玉姐做些好事。(李四云)谁与张珪做好事?(贴旦云)我与张过做好事。(李四云)兀的不是姐姐李氏!(相见打悲科)(贴旦云)兄弟,这妇人是谁?(李四云)这个便是你兄弟媳妇儿。姐姐,你怎生得出来?(贴旦云)包待制斩了鲁斋郎,俺都无事释放。今日来云台观,追荐你姐夫并孩儿金郎、玉姐。(李四云)我也为此事来,咱和你一同追荐者。(李徕冠带同小旦上,云)小官李喜童妹子娇儿。我母亲被鲁斋郎夺将去了,父亲不知所向。亏了包待制大人,收留俺兄妹二人,教训成人。今应过举得了头名状元。奉着包待制言语,着俺去云台观里,追荐我父母去。早来到了也。兀那住持那里?(观主云)早知相公到来,只合远接;接待不着,勿令见罪。呀,怎生带着个小姐走?(李徕云)我一径的来做些好事。(观主云)相公要追荐何人?(李徕云)追荐我父亲银匠李四。(李四云)是谁唤银匠李四?(李徕云)兀的不是我父亲!(李四云)你是谁?(李徕云)则我便是您孩儿喜童,妹子娇儿。(旦云)孩儿也,你在那里来?(李徕再说前事,悲科)(李四云)孩儿,拜你姑姑者。(做拜科)(贴旦云)这两人是谁?(李四云)这两个便是我的孩儿。(贴旦悲科.云)你一家儿都完聚了,只是俺那孔目并两个孩儿,不知在那里?(张徕冠带同小旦上,云)小官是张孔目的孩儿金郎,妹子玉姐。我母亲被鲁斋郎夺去,父亲不知所向。多亏了包待制大人,收留俺兄妹二人,教训成人,应过举,得了官也。包待制着俺云台观追荐父母去,可早来到也。住持那里?(观主云)又是一个官人,他也带着小娘子走。相公到此只甚?(张徕云)特来做些好事。(观主云)追荐那一个?(张徕云)追荐我父亲张珪,母亲李氏。(贴旦云)谁唤张珪、李氏?(张徕云)我唤来。(贴里云)你敢是金郎么?(张徕云)妹子,兀的不是母亲!(做悲科)(贴旦云)这十五年,你在那里来?(张徕云)自从母亲去了,父亲不知所向。多亏了包待制大人,将我兄妹二人教训,应过举,得了官也。今日奉包待制言语,着俺云台观追荐父母,不想得见母亲;不知俺父亲有也无?(做悲科)(李四云)姐姐,这个既是你的儿子,我把女儿娇儿,与外甥做媳妇罢。(张徕云)母亲,将妹子玉姐与兄弟为妻,做一个交门亲眷,可不好那?(贴旦云)俺两家子母怕不完聚,只是孔目不知在那里?教我如何放的下!(做悲科)(正末愚鼓简
板上,诗云)身穿羊皮百衲衣,饥时化饭饱时归。虽然不得神仙做,且躲人间闲是非。想俺出家人,好是清闲也呵。(唱)
【双调】【新水令】想人生平地起风波,争似我乐清闲支着个枕头儿高卧!只问你炼丹砂唐吕翁,何如那制律令汉萧何?我这里醉舞狂歌,繁花梦已参破。
【风人松】利名场上苦奔波,因甚强夺?蜗牛角上争人我,梦魂中一枕南柯。不恋那三公华屋,且图个五柳婆婆。
(云)俺这出家人,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好是快活也呵!(唱)
【甜水令】俺这里春夏秋冬,林泉兴味,四时皆可。常则是日夜宿山阿,有人相问,静里工夫,炼形打坐,笑指那落叶辞柯。
【折桂令】想当初向清明日共饮金波,张孔目家世坟莹,须不是风月鸣珂。他将俺儿女夫妻,直认做了云雨巫娥。俺自撇下家缘过活,再无心缎匹缤罗你只管信口开合,絮絮聒聒;俺张孔目怎还肯缘木求鱼,鲁斋郎他可敢暴虎冯河!
【雁儿落】鲁斋郎忒太过,(带云)他道:"张珪,将你媳妇则明日五更送将来,我要!"(唱)不是张孔目从来懦。他在那云阳市剑下分,我去那华山顶峰头卧。
(云)我则道他一世儿荣华富贵,可怎生被包待制斩了,人皆欢悦。(唱)
【得胜令】今日个天理竟如何?黎庶尽讴歌。再不言宋天子英明甚,只说他包龙图智慧多。鲁斋郎哥哥,自惹下亡身祸;我舍了个娇娥,早先寻安乐窝。(云)今日我去云台观散心咱。(贴旦云)李四,你看那道人,好似你姐夫。你试唤他一声咱!(李四叫科,云)张孔目!(正末回头科,云是谁叫张孔目?(做见科,云)兀的不是我浑家李氏!(贴巨云)你怎撇了我出了家?劝你还俗罢!(正末诗云)你待散时我不散,悲悲切切男儿汉。从前经过旧恩情,要我还俗呵,有如曹司翻旧案。(众云)你还了俗罢!(正未云)我修行到这个地步,如何肯再还俗?(众拜科)(正末唱)
【川拨棹】不索你闹镬铎,磕着头礼拜我。(李四云)姐夫,今日咱两家夫妇儿女都完聚了,你可怎生舍的出家去?你依着我,只是还了俗者!(正末唱)谁听你两道三科,嚷似蜂窝,甜似蜜钵!我若是还了俗可未可!
(贴旦云)孔目,平素你是受用的人,你为何出家?你怎生受得那苦?(正末唱)
【七弟兄】你那里问我为何受寂寞,我得过时且自随缘过,得合时且把眼来合,得卧时侧身和衣卧。
【梅花酒】不是我自间阔,趁浪逐波,落落拓拓,大笑呵呵。夫共妻、任摘离,儿和女、且随他。我这里、自磨陀,饮香醪、醉颜配,拚沉睡、在松萝。
【收江南】呀!抵多少南华庄子鼓盆歌,乌飞兔走疾如梭,猛回头青鬓早皤皤。任傍人劝我,我是个梦中醒人,怎好又着他魔?
(包待制冲上,云)事不关心,关心者乱。老夫包拯。来到这云台观,见一簇人闹,不知为甚么?(李四云)爷爷,小的是许州人银匠李四。俺姐姐被鲁斋郎强夺为妻,幸得爷爷智斩鲁斋郎,如今俺姐姐回家来了,争奈姐夫张珪出了家,不肯认他,因此小的每和他儿女在此相劝,只望爷爷做主咱!(包待制云)兀那张珪,你为何不认他?(正末云)我因一双儿女,不知所在,已是出家多年了,认他做甚么?(包待制云)张珪,你那儿女和李四的儿女,都在跟前。这十五年间,我都抬举的成人长大,都应过举,得了官也。如今将李四的女儿,与张珪的孩儿为妻;张珪的女儿,与李四的孩儿为妻,你两家做个割不断的亲眷。张珪,你快还了俗者!(词云)则为鲁斋郎苦害生民,夺妻女不顾人伦。被老夫设智斩首,方表得王法无亲。你两家夫妻重会,把儿女各配为婚。今日个依然完聚。一齐的仰荷天恩。(正末同众拜谢科)(唱)
【收尾】多谢你大恩人救了咱全家祸,抬举的孩儿每双双长大,莫说他做亲的得成就好姻缘,便是俺还俗的也不误了正结果。
题目三不知同会云台观
正名包待制智斩鲁斋郎
香尘暗翠帏屏,花露冷鲛绡帐,闷恹恹画阁兰堂。愁云怨雨风流况,都蹙在
眉尖上。
【滚绣球】俏风流窈窕娘,俊庞儿浅淡妆,扫蛾眉远山新样,穿一套藕丝衣
云锦仙裳,带一别珠珞索玉项牌。翠氍毹宝串香,打扮的一桩桩停当,步瑶阶环
玎。溶溶月色浸朱户,寂寂花阴付粉墙,春色芬芳。
【倘秀才】展玉腕把春纤合掌,恰便似白莲蕊初生在这藕上,高卷珠帘拜月
光。碧梧摇碎影,红药吐狂香,正红稠绿穰。
【滚绣球】启绿窗离了绣房,博山炉把香来拈上,办着片志诚心祷告穹苍,
低低的念了一会,深深的拜了四方。转秋波又则怕外人偷望,则为咱正青春未配
鸾凰。甚时得遇乘鸾客?何日相逢傅粉郎?审问个行藏。
【倘秀才】磨着定乌龙墨向端溪砚傍,援着管玉兔笔写在罗纹纸上,恰便似
破八卦桃花女计量。五行推造化,六甲定兴亡,沉吟了半响。
【呆骨朵】厮琅琅的把金钱掷下观爻象,却怎生单单单拆拆拆阴阳?恰数着
坤偶乾奇,摆列着天三地两。用神有天喜临,主令的财官旺,便做道是李淳风不
顺情,那一个袁天罡肯调谎。
【货郎儿】一见了神魂飘荡,不由我心劳意攘。我将这金钱仔细细推详,恰
离了湖山侧,早来到会宾堂。
【脱布衫】明滴溜月转西厢,锦模糊花暗东墙。何处也花烛洞房?那里也锦
衾罗帐?
【小梁州】昨日个孔雀屏开绛蜡光,花吐银。早间灵鹊噪回廊,蛛丝儿放,
滴溜在宝钗傍。
【幺篇】卦爻儿端的无虚诳,莫不是会双星日吉时良?这的是好事成从天降,
佳期准望,何必再斟量?
【醉太平】打叠起麻衣百章,《周易》《归藏》,下工夫想绣个锦香囊,则
在这香盒儿里供养。准备着梨花月底双歌唱,杏花楼上同玩赏,再不支菱花镜里
巧梳妆,眠思梦想。
【煞尾】眠思梦想,悲楚凄凉,再不去花月亭前烧夜香。
【南吕】一枝花 秋景怨别
金风送晚凉,玉露消残暑,素蟾光皎洁,丹桂影扶疏。鬼病揶揄,空把光阴
负,暮秋深天气肃,寒浸罗襦,一阵阵相思透骨。
【梁州】凄凉境一遭儿摆布,相思阵十面埋伏。那些儿感起我这伤情处。乱
纷纷残花病菊,滴溜溜败叶凋梧。疏刺刺风摇翠竹,淅零零雨洒荒芜。意痴痴感
叹嗟吁,冷清清一弄儿萧疏。怕的是枯荷缺处添黄,衰柳凋时减绿,丹枫老也涂
朱。对对,付付。支吾过白日离愁去,淹的早碧天暮。咚的黄昏一声鼓,好教我
魂魄全无。
【骂玉郎】愁来愁到无穷处,割不断愁肠肚。撇下这病身躯,割舍了魂灵向
梦里寻他去。梦和魂休间阻,魂和梦却对付,天也与人一个囫囵的做。
【感皇恩】呀,原来是梦境虽虚,暂时完聚。半成不就梦儿单,半明不灭灯
儿暗,半死不活影儿孤。画檐间玎玎追魂的玉马,戍楼上点点滴滴索命铜壶。
钟声罢,砧声切,雁声无。
【采茶歌】雁儿,往常时趁程途,盼江湖,且是的悲悲切切语喧呼。今夜毛
团为甚不言语,知他你那答儿里错下了断肠书。
【尾声】惊回残梦添凄楚,无奈秋声最狠毒。风声忧,雨声怒,角声哀,鼓
声助。一声听,一声数,一声愁,一声苦。投至的风声宁,雨声住,角声绝,鼓
声足。又被这一声钟撞我一口长吁,则我这泪点儿更多如窗外雨。 咏别
凤台宝鉴分,锦瑟冰弦断。丹青歌扇歇,金缕舞衣宽。娇凤雏鸾,愁与闷难
思算,闷和愁几样般。百千张锦纸花笺,一万枝霜毫象管。
【梁州】写不尽海来深闲愁荏苒,天来高离恨弥漫,眼交光景愁无乱。海棠
红瘦,扬柳眉攒。丁香未结,梅子先酸。下香阶独立盘桓,怕黄昏鸦噪林峦。上
上灯对影成双,下下帘和谁作伴?开开窗对月团。美满,旧欢。胸中锦绣三千
段,心剔透,性和暖。比掷果知音不姓潘,表正容端。
【骂玉郎】兰堂失却风流伴,倦刺绣懒描鸾,金钗不整乌云乱。情深似刀刃
剜。愁来似乱箭攒,人去似风筝断。
【感皇恩】口则说应举求官,多因是买笑追欢。从今后鸳梦儿再休完,鱼书
儿都休寄,龟卦儿也休钻。离愁万般,心绪多端。芳草迷烟树,落花催雨点,香
絮滚风团。
【采茶歌】阳台上路盘桓,蓝桥下水弥漫。倚楼一倚一心酸,空忆当时花烂
熳,可怜今夜月团。
【尾声】蝇头风月如堆卵,鸡肋恩情似滚丸。枕上余香被窝中春暖,有人知
无人管。往常时信音通直恁情欢,到如今鸾信少雁书稀鸳梦短。 春日送别
丝丝杨柳风,点点梨花雨。寸随花瓣落,风趁柳条疏。春事成虚,无奈春归
去。春归何太速?试问东君:谁肯与莺花做主?
【梁州】锦机摇残红扑簌,翠屏开嫩绿模糊。茸茸芳草长亭路,乱纷纷花飞
园圃。冷清清春老郊墟,恨绵绵伤春感叹,泪涟涟对景踌蹰。不由人不感叹嗟吁,
三般儿巧笔堪图。你看那蜂与蝶趁趁逐逐,花共柳攒攒簇簇,燕和莺唤唤呼呼。
鹧鸪,杜宇。替离人细把柔肠诉,愁和泪一时住。不由我相思泪如雨,怎教宁耐
须臾?
【骂玉郎】叫一声才郎身去心休去,不由我愁似铁、泪如珠,樽前无计留君
住。魂飞在离恨途,身落在寂寞所,情递在相思铺。
【感皇恩】呀,则愁你途路崎岖,鞍马上劳碌。柳呵都做了断肠枝,酒呵难
道是忘忧物?人呵怎减的护身符?早知你抛掷咱应举,我不合惯纵的你读书。伤
情处,我命薄,你心毒!
【采茶歌】觑不的献勤的仆、势情的奴,声声催道误了程途。一个大厮把的
忙牵金勒马,这一个悄声儿回转画轮车。
【隔尾】江湖中须要寻一个新船儿渡,宿卧处多将些厚褥子儿铺。起时节迟
些儿起,住时节早些儿住。茶饭上无人将你顾觑,睡卧处无人将你盖覆,你是必
早寻一个着实店房里宿。
伏低伏弱,装呆装落,是非犹自来着莫。任从他,待如何?天公尚有妨农过,蚕怕雨寒苗怕火。阴,也是错;晴,也是错。
身无所干,心无所患,一生不到风波岸。禄休干,贵休攀,功名纵得皆虚幻,浮世落花空过眼。官,也梦间;私,也梦间。
林泉高攀,虀盐贫过,官囚身虑皆参破。富如何?贵如何?闲中自有闲中乐,天地一壶宽又阔!东,也在我;西,也在我。
青霄有路,黄金无数,劝君万事从宽恕。富之余,贵也余,望将后代儿孙护,富贵不依公道取。儿,也受苦;孙,也受苦。
繁华般弄,豪杰陪奉,一杯未尽笙歌送。恰成功,早无踪,似昨宵一枕南柯梦,人世枉将花月宠。春,也是空;秋,也是空。
有钱有物,无忧无虑,赏心乐事休辜负。百年虚,七旬疏,饶君更比石崇富,合眼一朝天数足。金,也换主;银,也换主。
风波实怕,唇舌休挂,鹤长凫短天生下。劝渔家,共樵家,从今莫讲贤愚话,得道多助失道寡。贤,也在他;愚,也在他。
阴随阴报,阳随阳报,不以其道成家道。枉劬劳,不坚牢,钱财人口皆凶兆,一旦祸生福怎消?人,也散了;财,也散了。
须教人倦,须教人怨,临危不与人方便。吃腥膻,着新鲜,一朝报应天公变,行止不依他在先。饥,也怨天;寒,也怨天。
休争闲气,休生不义,终身孝悌心休退。去他疑,俺人非,得官休倚官之势,家富莫骄贫莫耻。天,也顺你;人,也顺你。
官资新受,功名将就,折腰为在儿曹彀。赋归休,便抽头,黄花恰正开时候,篱下自教巾漉酒。功,也罢手;名,也罢手。
三闾当日,一身辞世,此心倒大无萦系。氵屈其泥,啜其醨,何须自苦风波际,泉下子房和范蠡。清,也笑你;醒,也笑你。
争奈聪慧,争夸手艺,乾坤一浑清浊气。察其实,不能知,时间难辨鱼龙辈,只到禹门三月里。龙,也认得;鱼,也认得。
生涯虽旧,衣食足够,区区自要寻生受。一身忧,一心愁,身心常在他人彀,天道若能随分守。身,也自由;心,也自由。
天于人乐,天于人祸,不知此个心何苦?叹萧何,反调唆,未央宫罹惹韩侯过,千古史书难改抹。成,也是他;败,也是他。
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路迢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愁眉紧皱,仙方可救,刘伶对面亲传授。满怀忧,一时愁,锦封未拆香先透,物换不如人世有。朝,也媚酒;昏,也媚酒。
风流人坐,玻璃盏大,采莲学舞新曲破。饮时歌,醉时魔,眼前多少秋毫末,人世是非将就我。高,也亦可;低,也亦可。
新修宅院,多开门面,要图久远儿孙佃。恣专权,横堆钱,更临危不与人方便,一日过深业贯满。天,也降愆;人,也做冤。
江山如画,茅檐低厦,妇蚕缫、婢织红、奴耕稼。务桑麻,捕鱼虾,渔樵见了无别话,三国鼎分牛继马。兴,休羡他;亡,休羡他。
风波时候,休教遥受,少年场上堪驰骤。酒盈瓯,锦缠头,休令人老花残候,花退落红人皓首。花,也自羞;人,也自羞。
渊明图醉,陈抟贪睡,此时人不解当时意。志相违,事难随,不由他醉了齁睡,今日世途非向日。贤,谁问你?愚,谁问你?
花开花谢,灯明灯灭,百年梦觉庄周蝶。兴时节,快活些,明朝绿鬓添霜雪,石氏邓通今谩说。人,不见也;钱,不见也。
尧民堪讶,朱陈婚嫁,柴门斜搭葫芦架。沸池蛙,噪林鸦,牧笛声里牛羊下,茅舍竹篱三两家。民,田种多;官,差税寡。
红尘千丈,风波一样,利名人一似风魔障。恰余杭,又敦煌,云南蜀海黄茅瘴,暮宿晓行一世妆。钱,金数两;名,纸半张。
尘心撇下,虚名不挂,种园桑枣团茅厦。笑喧哗,醉麻查,闷来闲访渔樵话,高卧绿阴清昧雅。载,三径花;看,一段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