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
黄州定惠院东边的柯山上,有一株海棠,枝叶特别繁茂。每年花开的时候,我都会带着客人前去饮酒赏花,已经五次醉在这海棠树之下了。今年又和参寥禅师以及其他几个好友去访赏,然而那个园子已经换了主人。主人虽然是个商贾,但因为我的原因,他也稍稍地培育治理了这个园子。园子里有很多年老的枳木,木性瘦瘠而坚韧,树的筋脉都显露在外面,好像老人的头颈。花白而形圆,好似成串的珍珠,香气和颜色皆不平凡。这种树不讨人喜欢,主人本来想过一阵砍去,也是因为我的缘故,没有被砍掉。喝过酒之后,我们去尚姓人家休息。尚氏也是个平凡的人,但居住的地方干净整洁,好像江浙一带的人,他家的竹林和花圃都很讨人喜欢。我醉躺在小板阁上,一会醒了,听见客人崔成老弹奏雷氏琴,琴声像悲鸣的风、微亮的月光,铮铮有声,得到的享受是人间所没有的。到了晚上,徒步来到城东,买了一个大木盆,心想可以注入清水,浸泡瓜和李子,于是沿着小沟,走进了姓何与姓韩人家的竹园。那时何氏在竹林之间修筑大堂,已经把地方都腾出来了,于是把酒放在竹荫下。有一个叫刘唐年的主簿,送给我们一种油炸的小吃,名字叫“甚酥”,味道很好。客人还要喝酒,而我忽然没了兴致,于是直接回家了。路上拜访了姓何人家的小园子,跟他要了一丛橘子,移植到了雪堂的西边。客人徐得之马上就要启程到闽中去,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于是恳请我记下今天之事,作为以后的谈资。那个时候,参寥是唯一一个不喝酒的人,于是用枣汤代替了酒。
注释
定惠院:在黄州(今湖北黄冈)东南。苏轼元丰三年 (1080)二月到黄州,最初寓居定惠院。同年五月移居临皋亭。
小山:即柯山。
携(xié)客:与客聚会。
置(zhì)酒:陈设酒宴。
五醉:苏轼此游在元丰七年(1084)三月初三日,在黄州已经五次见此海棠花开,醉饮其下。
参(cān)寥(liáo)禅师:僧人道潜,钱塘人,苏轼通判杭州时与之交游。
二三子:同游者有崔成老、徐得之等人。
市井人:商贾。
枳(zhǐ)木:也称枸橘,果实可入药。
性:质地。
瘦韧(rèn):指不茁壮,但柔软坚实。
筋脉:原指静脉管,这里指树的韧皮纤维皮层。
累累(lěi):连接成串。
稍稍:全都。
憩(qì):休息。
尚氏:疑为尚世之。原为落第秀才,后成小商人,湖北黄冈人。
第:大住宅。
修洁:高洁。修,指空间距离大。洁,整洁。
吴越:指古代吴国、越国。此指江浙一带地方。
崔成老:崔闲,字成老,号玉涧,庐山道士。他是琴曲《醉翁操》的作者沈遵的弟子,精古琴。曾往黄州访苏轼,成为挚交琴友。
雷氏琴:苏轼题跋有《家藏雷琴》一首,言琴上有“雷家记”字样。谓“此最琴之妙,而雷琴独然”。
鬻(yù):卖,这里可作买讲。
瀹(yuè):浸渍。
夤(yín)缘:循沿。
何氏、韩氏:指友人何圣可、韩毅甫。
刘唐年:字君佐,时任黄州主簿。
为甚酥(sū):一种米粉做的油煎饼,甚酥美,苏轼起名“为甚酥”。
藂(cóng)橘:一丛橘树,藂同“丛”。
雪堂之西:指雪堂西面的东坡之地。
徐君得之:徐大正,字得之,黄州知州徐大受之弟,苏轼友人。
闽(mǐn)中:古郡名,治所在冶县(今福州市),辖境相当于今福建省和浙江省宁海及其以南的灵江、瓯江、飞云江流域。后以“闽中”通指福建一带。
拊(fǔ)掌:拍掌,意谓开怀大笑。
参考资料:
参考资料:
散文开篇描写游定惠院东小山,观赏海棠和枳木,醉酒花下。描写海棠只用“特繁茂”一笔带过,引出“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以昔游之乐烘托今游之乐,具有浓重的抒情意味。苏轼初至黄州,所作《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电》诗,极力赞美这“佳人在空谷”的海棠幽独高雅和美丽清淑的品格,并悬想其乃移自西蜀,而自己以蜀人谪居此间,引为患难之交。由此可以想见作者对这株海棠喜爱之深和置酒花下的情怀。写枳木则着重刻画其性状,以老人的脖颈形容枳木筋脉裸露在外,用一串串的大珍珠比喻洁白而圆润的花朵,都很新颖形象。不论写海棠还是枳木,均透露出园圃主人对作者的深挚友情。 一山园虽已易主,新主人以苏轼之故,对他所喜爱的林木仍加意保存、爱护。起笔用笔富有变化,不落俗套。“既饮”以下依次写憩于尚氏宅第的潇洒和不拘形迹,听崔成老弹雷氏琴的超然感受,买木盆以清泉浸渍瓜果的乐趣,人何氏园竹阴置酒的幽雅,席上“油煎饵”的酥美,归途乞丛橘移植的清兴……十馀件野游细事,一一写来,不嫌堆砌,不觉平板。不待安排,不拘体式,幽默风趣,灵动自然,仿佛率意挥洒,而情韵遂现,娓娓动听,是苏轼小品文中的佳作。
这篇散文游记,写作者与志趣相投者寻访郊游,饮酒聚乐的情景。作者笔下的园林景物清淡、恬静,宛翅一幅写意山水画,流露出作者安然自若的情怀和浓厚的生活情趣,赏花,饮酒,听琴,品味,各得其妙。
读者从文中可以看出,作者不仅十分熟悉当地风物,而且与当地居民的关系极为融洽,字里行间充满了浓郁的人情昧与乡土气息,所以语言清新、自然,有随手拈来、信口脱出之美。结构组织似不经意,然而按时间顺序记一天游玩过程,有松而不乱之美。
参考资料:
苏轼,(1037年1月8日-1101年8月24日)字子瞻、和仲,号铁冠道人、东坡居士,世称苏东坡、苏仙,汉族,眉州眉山(四川省眉山市)人,祖籍河北栾城,北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画家,历史治水名人。苏轼是北宋中期文坛领袖,在诗、词、散文、书、画等方面取得很高成就。文纵横恣肆;诗题材广阔,清新豪健,善用夸张比喻,独具风格,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开豪放一派,与辛弃疾同是豪放派代表,并称“苏辛”;散文著述宏富,豪放自如,与欧阳修并称“欧苏”,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苏轼善书,“宋四家”之一;擅长文人画,尤擅墨竹、怪石、枯木等。与韩愈、柳宗元和欧阳修合称“千古文章四大家”。作品有《东坡七集》《东坡易传》《东坡乐府》《潇湘竹石图卷》《古木怪石图卷》等。
子卿足下:
勤宣令德,策名清时,荣问休畅,幸甚幸甚。远托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昔者不遗,远辱还答,慰诲勤勤,有逾骨肉,陵虽不敏,能不慨然?
自从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穷困,独坐愁苦。终日无睹,但见异类。韦韝毳幕,以御风雨;羶肉酪浆,以充饥渴。举目言笑,谁与为欢?胡地玄冰,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声。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嗟乎子卿,陵独何心,能不悲哉!
与子别后,益复无聊,上念老母,临年被戮;妻子无辜,并为鲸鲵;身负国恩,为世所悲。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如何?身出礼义之乡,而入无知之俗;违弃君亲之恩,长为蛮夷之域,伤已!令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负陵心区区之意。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难刺心以自明,刎颈以见志,顾国家于我已矣,杀身无益,适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辙复苟活。左右之人,见陵如此,以为不入耳之欢,来相劝勉。异方之乐,只令人悲,增忉怛耳。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前书仓卒,未尽所怀,故复略而言之。
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绝域。五将失道,陵独遇战,而裹万里之粮,帅徒步之师;出天汉之外,入强胡之域;以五千之众,对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当新羁之马。然犹斩将搴旗,追奔逐北,灭迹扫尘,斩其枭帅,使三军之士,视死如归。陵也不才,希当大任,意谓此时,功难堪矣。匈奴既败,举国兴师。更练精兵,强逾十万。单于临阵,亲自合围。客主之形,既不相如;步马之势,又甚悬绝。疲兵再战,一以当千,然犹扶乘创痛,决命争首。死伤积野,余不满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创病皆起,举刃指虏,胡马奔走。兵尽矢穷,人无尺铁,犹复徒首奋呼,争为先登。当此时也,天地为陵震怒,战士为陵饮血。单于谓陵不可复得,便欲引还,而贼臣教之,遂使复战,故陵不免耳。
昔高皇帝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当此之时,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犹七日不食,仅乃得免。况当陵者,岂易为力哉?而执事者云云,苟怨陵以不死。然陵不死,罪也;子卿视陵,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宁有背君亲,捐妻子而反为利者乎?然陵不死,有所为也,故欲如前书之言,报恩于国主耳,诚以虚死不如立节,灭名不如报德也。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曹沬不死三败之辱,卒复勾践之仇,报鲁国之羞,区区之心,窃慕此耳。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
足下又云:“汉与功臣不薄。”子为汉臣,安得不云尔乎?昔萧樊囚絷,韩彭葅醢,晁错受戮,周魏见辜。其余佐命立功之士,贾谊亚夫之徒,皆信命世之才,抱将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谗,并受祸败之辱,卒使怀才受谤,能不得展。彼二子之遐举,谁不为之痛心哉?陵先将军,功略盖天地,义勇冠三军,徒失贵臣之意,刭身绝域之表。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而长叹者也。何谓不薄哉?且足下昔以单车之使,适万乘之虏。遭时不遇,至于伏剑不顾;流离辛苦,几死朔北之野。丁年奉使,皓首而归;老母终堂,生妻去帷。此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也。蛮貊之人,尚犹嘉子之节,况为天下之主乎?陵谓足下当享茅土之荐,受千乘之赏。闻子之归,赐不过二百万,位不过典属国,无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子尚如此,陵复何望哉?且汉厚诛陵以不死,薄赏子以守节,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此实难矣,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陵虽孤恩,汉亦负德。昔人有言:“虽忠不烈,视死如归。”陵诚能安,而主岂复能眷眷乎?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谁复能屈身稽颡,还向北阙,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邪?愿足下勿复望陵。
嗟乎子卿,夫复何言?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幸谢故人,勉事圣君。足下胤子无恙,勿以为念。努力自爱,时因北风,复惠德音。李陵顿首。